世子拉著白子毓,腳步匆匆地奔進后院。暖房內熱氣熏天,阮云正和乳娘一道哄玉鏘入睡。世子乍一闖入,險些驚醒了玉鏘。
他連忙深吸一口氣,沖阮云做口型比劃著道:“阿臨呢?”
阮云不解地眨了眨眼,隔了片刻反應過來,朝外面指了指。世子看了個莫名其妙,恰好此時阿秋取了東西回轉,見了他們,立馬領會,揚手指著前方不遠的圍墻道:“是找少爺吧,她和陳少師去隔壁看房子去了。”
“看房……?”世子瞪大了眼睛,腦中對這個突然而來的詞完全轉不過彎來。白子毓拉道:“不管這些了,先找人要緊。”
世子怔怔地被他拉到后院門,恰好望見那道圍墻,靈光一閃,轉而拽過白子毓:“繞道麻煩,翻墻過去!”
白子毓煞白著臉,壓根來不及拒絕,就被拖走。
阿秋遠遠地望著他們朝墻走去,忍不住撲哧一笑:“世子爺果然和少爺一塊長大的,還真都去翻墻了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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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老御史是個清官,從這個搬空了后略顯荒蕪的宅邸就能看出。雖說有朝廷按月分派人來打理,但怎么看,也不像是個頗有品級的官員會住的地方。
郭臨和陳聿修步履閑適地繞著宅邸轉悠,不過小半個時辰,就轉回了原位。她不禁有些感慨:“雖說你急著成年立室,可這里也太……”不說別的,單這地盤,將將是她郭府的一半。陳聿修官職本就在她之上,尋常也就算了。他這么相鄰一住,對比太過明顯,倒顯得她奢華了不少。
陳聿修淺淺一笑,牽過她的手,走到園中一處古樸的回廊中坐下。郭臨靠著褐黑輪紋的木柱,仰頭而望。頭頂陽光溫和,光禿的樹枝上胭脂點點,煞是耀眼。
她瞇了瞇眼,再細看過去,就發現了那確實是一朵朵小而飽滿的花骨朵。“梅花?”她大笑一聲,再放眼看往園中,滿眼都是欣喜,“這里種的全是梅花?”
“看來,也不是一無所獲。”陳聿修笑吟吟地伸手指向梅林盡頭,那兒是一塊曲折的土坡,“阿臨你看,那邊的山坡延綿到了此處回廊,恰好可做成流觴曲水的溪渠。”
“流觴曲水?”郭臨漸漸瞪大眼睛。
陳聿修抿嘴一笑:“看來你還沒忘,初次上學士府時見過的景象。不錯,三月三上巳節,落梅飲酒對詩,縱情翰墨游心,豈不樂乎?”
“好啊,到時候,你這里可就成了大齊最風流的文人盛會,我要來好好湊個熱鬧!”
清風淡淡拂過,倏忽似將心中的景色印照在了眼前,空氣中連梅香也能聞到了。郭臨深吸一口氣,感覺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阿臨……”陳聿修卻突然有些失控地抓住她的手,嗓音低沉喑啞,“那,如我只有孤零一人,你愿不愿意跟著我?”
“啊?”郭臨嚇了一跳,連忙蹦起,語無倫次地辯道:“誰……誰要跟著你了!”
他彎唇低聲輕笑,郭臨不由怔怔地望著他,不知怎地,明明是清淡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笑容,她卻似被那笑容牽動,心中瞬間泛起酸楚和刺痛。
她忍不住彎腰重新拉起他的手,但又不好意思對著他的臉,只得撇開眼,支吾道:“若真孤零零了,”想了想,忽而輕盈一笑,“那我就勉為其難,收留你啦!”
世子已經繞了這個宅子走了一圈,可惜除了滿眼灰撲撲的屋宇,什么人影都沒見著。他忍不住拿袖子擦了擦額是的汗,見前方白子毓停住了腳步,便上前一拍:“老白,你找到沒……唔。”
白子毓猛地回身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一邊的墻角坐下。世子莫名其妙,好半天扒拉下他的手。正欲發問,卻見他一臉的尷尬,一向鎮定的臉上甚至還浮起了可疑的紅暈。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世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難道……見到阿臨了?”
“那就早說啊……”他沒好氣地扶著墻站直身,朝方才的方向望去,頓時倒吸一口涼氣,整個人直接僵住。
凌亂層疊的禿枝盡頭,陳聿修正緊緊地擁著阿臨,仿佛是擁住了無上珍寶,攬得那般緊,那般深。阿臨仰頭靠在他的肩頭,側顏唇角微揚,似在笑著說些什么。
相扶相依的兩人,這片枯寂的景象中,唯一的生色。
“世子爺,”白子毓站起身,輕聲低嘆,“還是別看了……”
世子深吸了口氣,眼瞼微闔,眸底晶亮一片。深深的眷思最終只能化為唇角一抹若有若無苦笑:“我這是高興,有一人能改變她,讓她情愿作回一個女子,這是我辦不到的。我輸得心服口服……”
白子毓一怔,側頭望去,低聲道:“是啊……”
世子深深地望了一眼,良久,他收回目光:“走吧。”
“唉,不去問了嗎?”
“這種情形,如何問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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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劃好了園子改建的計劃,便剛好趁著出征后的二十來日休假,在上巳節前給建完。陳聿修著人去找了匠工,日日開挖。郭臨閑在府里無聊,但對流觴曲水的興趣極大,偶爾也翻墻過去幫幫忙。這么一來,時間倒過得飛快,不知不覺便到了復職那日。
郭臨打著長長的哈欠,隨著下朝的人群走到朱雀門。和金真一道上了馬車,直往京兆府奔去。
金真雖然因著郭臨的關系月前便復了職,得以同去上朝。不過回京兆府辦公,還是幾個月來的首次。見他神色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局促,郭臨寬慰地拍拍他的肩,笑道:“聽說那位常興常大人很是了不得啊,你等著,看老大我如何會會他,給你和老白出氣!”
金真忍俊不禁:“大人,您就別鬧了!常大人什么身份,咱哪能去惹!”
郭臨笑而不語,心想要是告訴他,常家算什么,她連太孫都惹了,不知道金真會不會嚇成什么樣。
不過嘛,就算沒有壽州山上的那檔子事,單單白子毓說的那些京兆府內常興耀胡揚威的做派,她就想好好修理一下他了。
下了馬車,大步邁進京兆府。門口掃地的府役隨意地望了她一眼,沒有動靜,隔了好幾秒才猛然驚醒,停下手中動作,死命地瞪著她:“大,大人……”
“喲!”郭臨揚手打個招呼,帶著金真腳步不停繼續走進。
很快就有昔日心腹湊過來告知她常興人在書房,郭臨挑挑眉,挺胸負手,大步流星。當她英姿颯爽地推開房門時,常興正翹著腿擱在書案上,手中還拿了個啃了一半的酥餅。
那碎末子還掉了一身,簡直別提有多狼狽。郭臨身后還聚了一群看熱鬧的府役,見狀個個都憋著笑,一副看戲的表情。
常興勃然大怒,一把推開正在倒茶的侍從,站起身來喝道:“郭臨,你懂不懂禮數,門都不敲就破門而入,是想怎樣?”
“常大人,擦一擦嘴吧。”郭臨半垂著眼,故意指了指嘴角,挑釁一笑,“這里是我辦公的書房,我回自己的地盤,還需要敲門?”
“什么你的地盤!”常興神態倨傲,“圣旨未下,我還是暫代的京兆尹,這里就不是你郭臨說了算!”
郭臨狡黠一笑,朝旁伸出右手。金真心領神會,從袖口中取出圣旨,恭恭敬敬地放在她手上。四周圍觀的府役頓時心中大定,知曉郭臨是真的有備而來。
常興的臉有些掛不住了,可此情此景,又容不得退縮。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酥餅碎末,走上前,從郭臨手中接過圣旨。僅僅掃了一眼,就知道此戰已敗。
他眼神有些飄忽,勉強清咳一聲:“那,既然如此,就與你交接……”
“慢!”郭臨打斷他,“交接容易,可今日我來找常大人,為的可不是幾張文書就能說完的交接。”
“你……你待如何?”
“聽說我的部下金真,數月前因出言不遜被常大人停職減薪。下官倒要問一問,是何時何地,口出了何言被列為不遜?可有人證?”郭臨笑得人畜無害,“光、壽兩州的貪官以權謀私,賣國斂財。才剛剛被陛下重刑整治,我想陛下是不會樂意見到京城內,也有官員在濫用職權的吧!”
“你!”常興咽了咽喉嚨。
“不急不急,下官還聽說,京兆府中向來事務最繁重的白少尹,卻被常大人安排去了庫房打雜。不知此事可是為真?”
“郭臨,你莫要逼人太甚!”常興急得滿臉漲紅,上前一步,和郭臨正眼相對。
“逼人太甚?”郭臨嗤笑一聲,目光微挑。她側過身,擋住諸方的視線,用只有二人聽得到的聲音低嘲道,“常大人,明人不說暗話,你常家在淮南做了什么,我可是非常清楚。”
“呵……想威脅我,也得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常興陰狠地盯著她,回喝道。
“啪、啪、啪”三聲清脆的巴掌響突然自后方響起。郭臨一怔,回過頭看去。還是那身青衫,還是那樣修長壯實的體魄和悠然無畏的神姿。
“高徹辰。”她咬牙念出。
“一別經月,郭大人好記性。”高徹辰坦然一笑,長眉入鬢,目光微揚。他輕悠地掃視了一眼四周。
仿佛無形中有一股深沉的壓力,讓府役們不自覺地在這目光下奔走潰散開,仿佛再在此地多呆上一秒都是罪惡。
郭臨挑了挑眉,任他驅走圍觀的府役,倒也不阻止,只是笑道:“不知高大人蒞臨我京兆府,所為何事?”
高徹辰莞爾一笑:“無事,不過順道來接常大人回府。”
“那可順得真是準時……”郭臨皮笑肉不笑,心知他不僅攀上了東宮,還獲得了常家的信任。干脆從善如流地側開身,“那就請常大人,慢走。”
雙方你來我往,一絲半點的虧都不吃。金真在一旁看得渾身戰栗,全然不知為何南征仗一打,郭臨的膽子平白就大了這么多!不過說到底,她是在為他撐腰,縱然內心依然怯弱不已,但還是異常的興奮,咬著牙也要撐在此處。
常興雖然被高徹辰解了圍,可面子里子都已丟了個盡。不僅如此,氣還沒處發。只得僵著臉,生硬地從郭臨身邊走過。
行了幾步,他忍不住回過身,指著郭臨喝道:“你小子莫要神氣,看看陳聿修你就該知道,得罪背叛我常家,會是什么下場!”
郭臨冷笑一聲:“哦,怕你?”
“哼也對,你沒族沒親,出族除名你是不怕!”常興咬牙切齒,面目陰狠,“等著瞧,我不會放過你!”
“哼!”郭臨翻了個白眼。過了一會兒,見那兩人走遠,她皺了皺眉,問一旁的金真:“他剛剛說什么?出族除名?”
“是啊。”金真點點頭,眉頭微擰,“半個月前京城里就在說這個,唉,誰知道陳少師這般的天資才俊,居然會被逐出學士府……怎么,大人你不知道嗎?”
郭臨瞪大了眼,幾乎全身的血液都在上涌,整個腦袋都漲得刺痛。她呆呆地望著金真:“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