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回到席間時,陳聿修已經伴著世子飲了許久的酒。他隨意地環顧了下七皇子的左右,目視前方,輕聲問道:“阿臨呢?”
“他?”七皇子低笑了下,對正和自己打招呼的翊衛校尉等人揚了揚酒杯,在陳聿修的耳邊悄聲道,“恐怕等楚世子的婚宴一過,就是阿臨的大喜了。”
陳聿修挑了挑眉,偏頭看他。
七皇子玩味地搖晃著手中的酒杯,嘆道:“沒想到阿臨這小子官運好,桃花運比官運更好。秦侍郎家那個聞名京城的女兒,以前我確實聽人說過她傾心阿臨,可笑我那時還當成訛傳。沒料到啊!”他說著,仰頭飲下杯中酒,神色似有無限感慨。
陳聿修靜靜聽完,眉梢間便隱隱有了絲笑意。他將酒杯輕輕釦在桌上,從袖口中掏出帕子拭了拭脣角。這番儀容整完,才轉身離去。
“喂……你去哪?!”七皇子嚇了一跳,連忙攔住他。
“從方纔太孫殿下駕臨楚王府……”陳聿修輕輕掰開他的手,“……到現在,都是下官在陪世子飲貴客酒。”
他微咪的細長眼眸在燈火中灼灼生輝:“七殿下,現在該你了。”說完,他便轉身利索地走掉。
“喂……”七皇子堪堪抓了個空,還沒來得及提步追去,面前突然就湊來了個油頭大耳的肥臉,滿臉諂媚:“下官久仰七殿下威名,一直不得一見……”
這下他只能悻悻地看著陳聿修的衣角,消失在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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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涼風,走在街道上時,尚覺得徐徐,等站在城牆之上,便能感到那撲面而來的力道,叫人幾乎睜不開眼。
郭臨握著畫卷,在這般凜冽的風中,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踏上臺階。
手中的這卷畫,畫紙用的是上好安徽生宣,裱裝用的是珍貴的蘇州絹帛。不過十多兩的分量,握在手裡,卻逾千金。
去歲,也是這樣的夏日,她與世子赴京平定太子逼宮之亂,事後朝中混亂,他倆閒在京城倍感無聊,便請旨先行回瓊關。
他們御馬出城,身後跟著好幾輛馬車,裝的都是皇上的賞賜。大道上,羽林軍開路護行。因他們之功免遭逼宮之難的百姓,自發地站在街旁歡呼拜謝相送。
那時的他們少年才俊,以不及弱冠之年,立下此奇功,得到諸方讚譽,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然而誰又想到道,就是那一刻,她無意回頭張望的一眼。竟就此,成就了秦慕櫻心中再難忘懷的傳說。
畫卷之上,那名少年身姿芊芊,脊樑挺直立坐在馬背上。髮髻皮革高束,露出一截秀氣的脖頸。右手鬆鬆地拽著繮繩,左手輕撫馬鬢。身上軍甲鋥亮,鮮紅的披風飄揚在身後。
似乎是感到了作畫人當時的視線,便不經意地回了下頭,朝上望去。
在打開畫的那一瞬,就是郭臨自己,也被驚住了。
那張微揚的青澀面孔英氣蓬髮,狡黠逼人。無論是眉是眼,是脣是頜,無一不洋溢著少年人的朝氣。
縱然筆跡還略顯生硬,可那畫上每一處細節的繪製,細小的斟酌下筆,正是因爲對畫中之人無限的眷戀與傾慕,纔有短短時日促成的皎顏畫卷。
此時,那位作畫者,正立在城牆牆頭,等待著意中人的到來。
郭臨遠遠地凝望著秦慕櫻。月光如許,淋漓地灑滿大地。月下的嬌女衣袂翩翩,身姿纖細窈窕。一頭墨綢髮絲飄揚在腦後,露出美如熒玉的側臉。
郭臨望了眼夜空中的明月,輕笑了下,擡起腳朝前大步走去。
秦慕櫻聽到了她的腳步聲,轉過頭來。細長的柳眉微微蹙起,目光裡是說不盡道不清的無限眷思。
郭臨一直走到她面前才站定,開口道:“秦小姐……”
“請等一下!”秦慕櫻猛地出聲打斷她,艱澀地凝望著她,“請郭公子,聽我說幾句,就幾句……然後,”她緩緩擡起頭,“然後再告訴我答案,好嗎?”
郭臨微微一怔,含在脣間的話語頓時消散無形。她輕聲答道:“好。”
秦慕櫻輕舒一口氣,彷彿一直繃著的情緒終於微微舒展。她朝郭臨霽顏一笑,輕柔地道:“初見公子時,誠如畫上那般。公子年少英才,龍潛鳳採。明知那時你看得可能不是我,可我,卻再也沒有忘記那一眼……”秦慕櫻低聲輕笑,似在回憶那沁滿心房的一幕,絲絲甜意浮上眉梢,雙眸若明珠拂塵,“從那之後,我便一直託人打聽,期望能知曉公子的身份,尋機再見上一面……等到公子來京做了京官,我還暗自想著,是否是小女的誠心終於感動了菩薩……”
郭臨靜靜地望著她,聆聽著她的每一句話。
秦慕櫻蹙眉望向夜色下的城外郊野,嗓音微澀:“雖然不知公子緣何婉拒於我,但是心裡的這份情意,無論如何,還是想讓公子真切地聽到。”她轉過頭,柳眉之下,飽含深情的秀眸欲語還休,但目光卻開始漸漸堅定。
夜風輕拂過二人,吹起她們鬢角上的碎髮。
郭臨微微一笑:“謝謝你。”她伸出手,遞出一直握在手裡的畫:“可這幅畫的分量,在下受之不起。”
秦慕櫻渾身一震,踉蹌後退幾步,身子靠在了牆上。她顫抖著,嘆息著:“你可以不接受我,但……”
郭臨搖了搖頭,垂眼看向畫卷,沉聲道:“可你畫的,並不是我。”
秦慕櫻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眼眸中蓄滿了淚珠。
郭臨嘆口氣,低低地道:“你所看到的,記在心上的,不過是我當時意滿自得的一瞬間。我郭臨,是個莽野中成長的匹夫。既不是個值得心儀的對象,也不是託付終身的良人。你還確定,這畫上的人是我嗎?”
秦慕櫻愣了愣,良久,她才悲嗆地笑道:“是啊,不是你,只是我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個人……可又有什麼不同?”她睜著淚眼,仰頭直直地望向郭臨,“我喜歡的你,我畫的你……都是眼前的這個你啊!”
“可我卻不是你心中的我。”郭臨說完,擡眼望向遠方,“秦小姐,每個人的緣分,也許從生下來就註定好了,也許是從相遇那刻開始。可那道緣分,究竟是真切依存,還是飄茫虛無,誰也無法預料。”
“那你也不能肯定,我們的緣分就是虛無……”秦慕櫻含淚喊道。
“在別處,你與我或許還有緣分。但在情愛一道上,”郭臨苦笑著搖了搖頭,將秦慕櫻柔軟的小手攤開,把畫卷放上,“是我負了你。”
秦慕櫻長長地嘆息一聲,潸然淚下。
郭臨握著她的手,溫柔地看著她:“不是你的錯,你的一切都皎然美好,與你共度餘生的人也定然在他處等你。”
風持續地吹掠過臉頰,淚痕已經乾澀在了面頰上。那微微刺痛的寒冷,本該紮在心頭痛苦難忍,卻奇異地、輕巧地消融在手掌間那殘留的餘溫裡。
秦慕櫻突然噗嗤一笑,她擡起手背,拭了拭眼角。
郭臨詫異地睜眼瞧著她。
“早想到會是這樣,”秦慕櫻瞟了她一眼,苦笑著嗔道:“不過是不死心,想再試上一試。”
郭臨一怔,繼而緩緩微笑起來。
秦慕櫻抹乾淨了眼淚,上前幾步站在郭臨面前,深吸幾口氣。她仰頭望著她,雙手上擡,重新將畫卷捧起。
“請公子收下,”她盈盈雙眸似兩汪清水,“這是爲公子而畫,就算……就算今生無緣與公子相伴終老,也請公子不要,不要……”她說到後面,實在忍不住,再一次涕不成聲。
郭臨凝眸,鄭重地伸出雙手接過:“你的心意,我不會忘記的,謝謝你,慕櫻。”
她有多想溫言軟語地上前安慰她,只有心中愧疚才知道。
可是她不能,哪怕一步,她也不能靠上前去。她的身份,她的性別,是無法寫進溫情的殘酷現實,讓她只能止步於此。所有的傷害,都是必然走進的結局。
這是時事造就的無奈,無關任何人的對錯。
郭臨環顧了一圈自身,目光最後落在身上唯一的一件飾物上。
她擡手抽下腰帶上掛著的九節紫竹簫,指腹輕輕摩挲蕭孔。良久,微微嘆息一聲,將蕭遞到秦慕櫻的面前。
“這是我父親最後留給我的遺物。”郭臨凝視著手中的蕭,“尤記在世之時,他常以此與孃親琴簫同奏而嬉。”
秦慕櫻呆了呆,搖頭澀聲道:“……這我不能收。”
郭臨輕請微笑:“沒什麼不能的,我蕭藝不好,總也吹不像調。而慕櫻你的琴技冠絕京城,想來也不會辱沒了此蕭。蕭贈美人,何樂不爲?”
秦慕櫻顫抖著擡起手,當指尖輕觸蕭身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郭臨的意思。
即便不是愛人,他已把她看成身邊重要的人。
秦慕櫻接過蕭,緊緊地抱在懷裡。
這樣的答案,或許已是最好的答案。秦慕櫻眉眼上還掛著淚珠,卻還是努力地朝郭臨嫣然一笑:“夜間風涼,就此與公子分別吧。”
郭臨抿嘴輕笑,朝她拱手施禮……
秦慕櫻突然打斷她:“最後,再求公子一事可好?”
“你說。”
她吸了吸鼻子,苦笑著道:“從前,我總是默默地看著你的背影。這一次,就請公子看著我離去……”
郭臨瞭然微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秦慕櫻的身影踉蹌著漸漸消失在了牆頭。
明明終於和她說清楚了,對她好,對自己也好。可是郭臨的心裡面,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
她擡起腳步,沿著城牆漫步而行。
就像世子在娶親的感慨中倏然間的成長,她是否也在這場不得不爲之的傷害中,悄然接受了世間的諸多無奈呢?
夜色如水,城牆上的石磚清晰地反耀著城中燈火的光輝,熒熒若畫。
如果不是因爲這種細小的光亮點點排開,卻斷在了其中一處,她或許真的會無意間忽視掉立在牆邊幾乎渾然一體的,那個墨色身影。
“站在這兒多久了?”
“有些時候了。”
“都看到了?”
他怔了怔,輕笑了下,緩緩側過身來:“阿臨,你贈她以蕭,她只會更加難以忘記你。”
郭臨哦了一聲,乾笑道:“這我確實不曾注意。”她走到他身側,和他一道望向城內璀璨的燈火,“畢竟,我終究不是男子。”
二人靠著牆頭,彷彿從這無邊夜色中看到了很遠很遠的風景。
“我的父親,已經安置在一個小鄉村中。”趙尋雪垂下頭,微微側眸看向她,“想來,失勢的德王不會輕易找到他。”
“哦,”郭臨應聲道,“那很好。”
夜風凜冽,她一身單薄的袍衫,在寒風稍有力度的吹拂下,隱隱顯出衣衫下纖細的身形。
他不由伸手解下身上的披風。可拿在手中良久,最後,卻還是輕輕地,丟到了地上。
郭臨沒有注意他的動作,只是出神地凝望著城內,輕聲問道:“你回來做什麼?”
“回來……”他的聲音依舊是深沉如水,無波無讕。然而這一次,卻能聽出些微的顫抖和艱澀。
“你爲什麼……不殺我?”
郭臨轉過頭,目光直直地盯向他:“不殺你?”她不怒反笑,“我爲什麼不殺你?你是我的殺父仇人,只要我活著,我就絕對會取你性命。”
她冷笑一聲,側過頭,重新看向城內。星星的燈火印在漆黑的眸色間,點炬般簇亮。
“所以,尋雪,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你我再見之日,就是我手刃仇人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