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直說的郭臨目瞪口呆,細細回味後更是燒得面頰通紅。她尷尬地收回手腳坐穩,又覺不妥,重新端起茶盞急急喝了口。心緒激盪之下,只品出了甘甜清香,其他的什麼都覺察不到了。紫君望見她的神情,便知辛苦打出的茶沒能得到應有的感觸,她抿嘴一笑,卻也不惱。
“風引殘碧盡付空,碗麪猶浮沫瀾花。”紫君幽幽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盞,含笑擡眸,“此乃陳公子今日贈評,有此一句,便不枉我長途跋涉而來。”
郭臨舔了舔脣角的茶沫,聽了這話更加不好意思,可滿心滿腦都是紫君那句“他會將他所愛之人介紹給我”。
所愛之人……她忍不住轉頭看向溪渠中的陳聿修,他翰逸神飛的五官,雍容睿智的神色,鎮定安然的氣質……彷彿每一分眉眼、每一抹淺笑都刻進了心頭。嗔亦或喜,終叫一汪春水難靜。
溪流尚在叮鈴不絕,如綾光玉帶的水面,盞盞青碧漆觴飄下。陳聿修淺笑一聲:“行酒鬥詩麼……?”
蘇逸心下一合計,瞟了眼秦正卿,笑道:“不錯,正好魏王殿下駕臨,當可做此間裁決。”周遭衆文士頓時連聲叫好。
君意沈灼灼目光輕揚,良久才從陳聿修的面上移開,淡笑道:“即是鬥詩,本王亦要參加。”
“那是再好不過了,能一覽魏王殿下文武雙全的風采,榮幸之至。”秦正卿順溜接上。而蘇逸,已經開始張羅各文士分道而坐,以酒水停留判作詩之序。
這廂國子監的學子們雖躍躍欲試,但也知水準尚不能夠,只得靜待聆聽佳作。世子靜靜地凝望著被衆人簇擁的兩條身影,長嘆一聲,拾起竹兜伸入溪水,舀起一杯流觴酒水痛飲而下。學子們因他是親王世子,不敢肆意叨擾,便向白子毓侃談:“白兄今年年歲幾何,可有娶妻?”
白子毓舀酒的動作一頓,目光微移,神色淡漠:“縱想不成婚也是不行,我年歲十八,已娶妻兩年有餘。”
世子聞言一驚,滿臉的不可思議。他從來都只見著白子毓獨來獨往,孤身住在郭府的廂房中。可他現在居然說他……已經成親了?!
學子們卻不以爲意,這個年歲成親在京城實在正常:“看來白兄家中亦是長輩著急啊,唉,書中說‘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我等卻嘆這等候之時頗爲短促啊!”
正說著,人羣中突然爆出一聲喝彩。衆人紛紛望去,只見蘇逸激動得面頰通紅,雙手各執一張詩詞還在微微顫抖。而陳聿修和君意沈則輕輕擱下手中的筆,對看一眼,皆笑得意味深長。不多時,便有下人臨摹了參與鬥詩的作品,小廝們以托盤相裝,分發遞給溪渠旁的文人。白子毓接過一張,望見上書有一首《永遇樂》。開頭便是一句“不見風流,不嘆朝昔,青江東水”,似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甚合脾性。
“造語精到之至,果真不枉神童之名。”學子瞅近觀賞完,嘖嘖直嘆,“唉,似少師這般的人物,放眼百年也單他一個。可惜偏偏運道不好,又是克妻,又是……”
話還未說完,他的肩已被同伴猛地拍了下。學子頓知失言,驚得滿頭大汗。在主人家的地盤上還肆意談論對方痛腳,是再失禮不過的事了。他羞愧得滿臉通紅,端酒連聲道:“在下多嘴,自罰一杯,自罰一杯。”
白子毓本不甚在意,但聽到“克妻”二字……倏忽間起了興致,笑詢道:“陳兄真克妻麼?”
學子一怔,和同伴互看了一眼,躊躇片刻,小聲道:“白兄非京城人士,自是不知。實則這其中內情,同在國子監入學的學子,多多少少都清楚些。那年六公主鬧得更猛,我們十天半月都無法學有所進,耽誤了好些課程。”
“哦?”白子毓見隨口一問,竟問出了個八卦,便扯了扯世子示意他一起聽,“這話怎麼說?”
周遭人聲嘈雜,似均在議論方纔的詩詞。學子的聲音埋沒在內,絲毫不起眼:“若說身份地位,少師尚了六公主,那是兩廂齊美的好事。可不知爲何,陳家旁偏偏就沒有這個意願。不僅百般回絕了六公主母妃董賢妃的美意,還徑自給少師訂了親。六公主氣得不行,坐著嬌子就殺到了國子監,嬌聲高喊陳聿修,要他出來當面說話。”
世子聽得興起,想不到自小的對頭也有這般難堪的局面:“後來呢?”
學子看他一眼,不敢怠慢道:“據說少師任她叫喚了一個時辰,硬是不肯露面,之後獨身一人避開六公主,從國子監的後門離開回府。”
“也是心大……”世子忍不住嘆道,面對如此美人恩,連一丁點猶豫都沒有就給拒掉了,真是奇人。
“可自那之後,少師的未婚妻便連死兩個。隔了一年有餘,低調地再定下一個,卻也中風死了。”學子不甚唏噓,“唉,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好端端地居然攤上了這樣的運勢。”
“呵,沒人猜測是六公主幹的嗎?”白子毓握著酒杯正出神,突然接口道。
學子本想說起這個,不料白子毓直接問了。他怔怔地點了點頭:“自然有不少人這麼想,可董賢妃一向以溫柔賢惠著稱,且那時的風頭比而今的蕭淑妃娘娘還過之不及。就算真這麼想,也不敢真這麼說到她們耳朵裡。只不過,自三位未婚妻接連病死後,學士府便讓少師歸府遊學,離開京城避避風頭。”
另一位學子接過話頭:“可就是到了這般地步,六公主也仍未放棄。生生耽誤自己的大好年華糾纏下去,也不肯嫁與旁人。唉,你方纔說起候人時短,我看啊,比起少師,咱們還是知足些吧。”
白子毓和世子對看一眼,俱因此話笑了起來。可見世事孰好孰壞,全與旁人無關,但只憑本心罷了。
郭臨和紫君坐的廊下相距溪渠較遠,是以最後才從小廝手中拿到詩詞。郭臨細細地看完,臉上便悄然騰起一抹紅暈。紫君打趣道:“見了什麼,這般開心?”她接過來一看,片刻後目光就停在一句“依琴長語,釋然凝噎,瀟瀟一音勝弦”上。她文采亦是不凡,見之便嘆可惜:“此句單獨拿出來確還不錯,可放在整首詞中,卻總是突兀,怕是要因此略輸一籌了。”
郭臨的一顆心砰砰直跳,彷彿欲蓋彌彰地捂住一個小秘密……這句詞寥寥數句,說的正是那日君山上,他奏琴被拒,卻執意困住她直到打開她的心房。
從未有過這種的感覺,他不動聲色地滲入她的世界,而她毫無招架之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旗幟鮮明地宣告自己的存在。郭臨低頭凝望著那杯碧而不透的磑茶,心中一如此味,既澀且甘。然而脣角的那股笑意,卻是說什麼也藏不住了。
“噗嗤”一聲,紫君掩著脣直笑。瞧著她的呆樣,乾脆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晃:“你呀,再這麼笑下去,便是著了這身男裝,也得叫人看出姑娘身份來。”郭臨羞赧得不行,故作鎮靜地轉過頭,望向園中。
這一望不打緊,正好看到陳聿修噙著笑,信步閒庭地朝這邊走來。郭臨一見之下,竟不由愣住。片刻間他便站在了近前,笑問道:“紫君與阿臨說了什麼,這般開心?”
紫君擠了擠眼,促狹道:“倒也沒說什麼,不過嘲笑嘲笑某人的詞句。”
陳聿修挑了挑眉:“蘇兄新婚不久,我等未曾送上賀禮,便作詩詞以表。可嘆我技不如人,初次敗北,讓魏王殿下拔得頭籌。不得已,要以琴音獻醜了。”
郭臨一直低頭捂臉不敢看他,此時聽到這話不由一驚。他還真的敗了……?她怔怔地仰起頭。
他立在廊下的青石小道上,捱得極近。廣袖素衫,豐神玉樹,也恰好擋住了溪渠衆人的視線。似是注意到她投過來的目光,他微微低下頭。逆光中下頜處連著脖頸的弧線,柔和而又美好。郭臨忍不住眨了下眼,見他揚脣一笑,攏在袖口中右手緩緩擡起,輕柔地撫上她臉頰。
這一動作來得太突然且從未有過,郭臨毫無準備,直愣愣地傻在了原地,任那隻寬大的手,在面上輕輕地摩挲,卻動也不會動。
“嘁,”紫君不滿地乜了陳聿修一眼,颳著臉笑嗔道,“當衆如此,也不怕臊!”
陳聿修微微一笑,並不多語。身後的書童目不斜視,垂著頭趕緊爬進書堂,搬出古琴來。紫君瞟了眼,故意擡袖清咳一聲:“奏一曲《醉漁唱晚》,我便保守秘密。”陳聿修接過古琴,回頭淺笑:“如君所願。”
直到他的腳步漸行漸遠,郭臨才堪堪回過神。脖子維持著扭著的形態,幾乎要僵掉。她哪裡還敢正過臉去瞧紫君的神色,可又不敢直接起身走掉。這樣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簡直尷尬得想找條地縫鑽進去。
卻在此時,一陣清如濺玉的琴音響起。頓了頓,又是素音輕瀉,平和沉穩。幾拍之間,心中繁雜殆盡,唯餘一片清寧。合著春風飛花,溪水叮鈴,溪岸文人們開始對坐飲酒、笑談紅塵。人聲漸起,卻又總恰到好處地回斂,好似不忍將此清越幽遠的希聲掩蓋。
當最後一個泛音從他指尖滑出,萬嘹歸寂。郭臨輕輕地闔上眼,如釋重負地長嘆。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紫君,”她倏地輕笑一聲,站起身來看向紫君,“你贈我磑茶,可我無詩詞評說的本事,只好以武相贈了。”
“舞?”紫君偏了偏頭,一臉疑惑。
郭臨抿脣一笑,迅速穿好皮靴,抓起放在廊上的佩劍,健步朝園中走去。
陳聿修一曲作罷,正待收手。不經意地一個擡頭,便望見她灼灼的眸光,和手中堅毅的劍。他含笑垂首,素手輕撥,優遊弦上,靜寂之中泠然音生。琴音已流轉回旋,卻是昂揚激進的戰歌。
這曲子是他們在南蠻征戰時,聽軍裡的將士們唱過。和瓊關那首激昂悠揚的《長風歌》不同,這首無名的戰歌,卻在急促的音調中獨有一種山靜秋鳴。
郭臨拔劍出銷,一招飛檐凌空。劍身華光璀璨,肆耀萬里晴空。武姿矯健寫意,玄袍衣袂飄飛。攻時若雷光電閃,收時若萬松風靜。
琴在劍舞,絃動身轉。心意相通,莫過如此。場上諸人,漸漸停下閒語,屏息觀賞,待到郭臨一串連環招數收尾,更是爆發出掌聲喝彩。
庭水林畔,唯有世子和白子毓,看出了場中二人獨有的靈犀。
世子飲下一杯酒,卻懶嚥下。目光直直地凝望著郭臨,一寸一寸地描刻她的心緒。可最終卻不得不悵然承認,她面上那從未有過的笑容,是獨屬一人的風景。
身旁的白子毓突然低低地“咦”了一聲,世子收回神,側眼望去,登時大驚失色。
“砰”的一聲刀劍錚響,沉浸在琴音劍舞中的衆人驀然驚醒,紛紛定睛看去。只見場中郭臨滿臉的驚愕,垂劍曲身,怔怔地望著前方一人。
那人手中樸實的長劍,劍上穗子緋紅,她再熟悉不過,是羽林軍士統配的佩劍。那人卻見她不動,徑直斜刺過來。
郭臨條件反射地舉劍回檔,用的力不過三分。完全不料他刺來的劍帶著八分的實力,長劍幾乎脫手。她踉蹌倒退半步站穩,滿臉莫名地瞪向他。
君意沈低垂著頭,眸光橫掃,直如利刃加身。郭臨怔在原地,望著那眼神,心頭不由一顫。
他大步上前,劍身虛晃,斜空裡斬來,角度刁鑽無比,竟是拼了命的招式。郭臨無奈搶身而上,格下他的劍。一瞬間,二人面對面近在咫尺。她怒目相瞪,不知他緣何非要發神經。而他卻靜靜地望著她,深情依舊,驀然淺笑。
這一笑華光異彩,浮豔粲然。郭臨一怔,右手腕被人拽住,整身前傾不穩,直直往君意沈的懷中撞去。
世子驚得站起了身,耳邊聽著刀劍落地,琴音滑顫。可就在這千鈞剎那,郭臨貼地一個迴旋,輕盈脫離挾制。
她後跳幾步站穩,發冠的銀釵不知何時掉了,一頭不長不短的青絲從頭頂髮髻直垂而下,隨風飄散。她立在他不遠不近的地方,不惱不怒,望著他笑。那樣溫和又坦然的笑,彷彿過往的諸多糾結已然隨風逝忘,君意沈心中突地一陣刺痛。
“魏王殿下劍術高明,下官甘拜下風!”
郭臨躬身長鞠,坦誠戰敗,周遭頓時一片譁然。衆人原本只見兩人劍招糾纏,險些撞在一起,但郭臨本無敗向,倒是君意沈顯得更爲急躁些。可眼下卻是京兆尹認輸,雖說驚愕怪異,但還是紛紛起身鼓掌。恭賀魏王,文武兩勝。
陳聿修一直望到此時,才終於安心地長舒一口氣。右手微捏成拳,掩住被琴絃劃破的傷口。
此時接近飯時,侍者們魚貫而入,請各位客人入席。郭臨收好長劍,信步走到陳聿修身邊。還未說話,鼻子一吸,伸手便抓起他的右腕。
陳聿修無奈地挑挑眉,一臉“就知瞞不過你”的表情,可脣角卻抑制不住地微微上翹。
人影凌亂散的遠處,君意沈孑立在原地,神色複雜地望著他們的身影。良久,他才躬下身,輕輕拾起地上一根銀製的髮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