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官道旁,林立的鋪面茶館。馭馬的旅人仰見日光漸城,遙望城門尚遠,便尋到一處乾淨客棧,大聲嚷嚷著進門歇息。
古樸的門扉緩緩闔上,隔絕室外的喧譁。修長的手指端起茶盞,透著飄然霧氣,看不甚清楚對面那雙垂下的眼眸中,究竟是何種心緒。
白子毓側過眼,望向窗外,良久,嘆息一聲:“三年前的此時,我與趙兄相見於此。知郭臨此戰必有一死,請你帶走她。”
樓下一縷不知名的絲竹聲,幽幽透過門扉傳入耳間。
“若你遵照我們的約定,阿臨她……就不會見到陳聿修了。”他的聲音契合著絲竹,悠遠而冷靜,“你本不必帶她回到京城。”
彷彿絲竹也隨著話語停歇而消弭,屋內一片死寂。良久,那個一直沉默的深沉嗓音才輕緩出聲:“三年前便想問你,”趙尋雪擡起頭,眸光靜然,“緣何認定了由我……去帶走她?”
白子毓輕輕一笑,將茶盞扣響在桌案。他挺直身,仰眉斬釘截鐵道:“因爲只有你能保護她。”
“不止我,哪怕是陳聿修,都做不到護她絕對的周全。在這個京城裡,明槍暗箭、天怒虞詐……她唯有自己保護自己。”他籲出一口氣,目光飄遠,似乎隨著思緒望見往昔光景,“八年前,白家舉族投靠陛下……接到她的傳信前,宮中的任命已經到了。而後陛下命我待在阿臨身邊,這四年裡,我每月都會定期入宮覲見,呵……可她什麼都沒發覺。阿臨她,從來不適合朝堂,她應該活在更廣闊自由的地方。而這一點……只有你能做到。”
趙尋雪靜靜地聽著,直到此刻才稍稍露出了一絲笑意,幾分苦澀,幾分酸楚,卻只有自己知道。白子毓抿了口茶水,忽而一怔,瞇了瞇眼:“莫非……最近太醫院傳說楚王病情大好,與你有關?”
侍衛白鶴一路飛掠過迴廊,徑直攀上閣樓,悄無聲息地落在門扉前。正欲敲門,卻聽內裡一道喟然嘆息:“楚王……阿臨,人算不如天算!”片刻後,又是一聲嗔笑:“而天算終究逃不出人算,竟是如此麼。”
白鶴輕敲三下門扉,單膝跪下,沉聲稟報:“主子,萬景園有刺客,死傷十餘。”
“吱呀”一聲,白子毓已經拉開了門,低頭看他:“那便去吧。”說著,他回過頭,擰眉沉思:“趙兄。”
“縱然我不說,你亦已明白我今日的來意。”白子毓垂首施禮,眉目擋在恭肅並起的寬掌下,“如此,望君仔細斟酌。”
白鶴起身,瞟了眼屋內。除了一個日光朦朧印出的頹唐淺笑的側臉,一切都靜謐安寧,再望不出其他。
他收回目光,飛快地跟著白子毓離開。
*
“徐秦?”
“末將在。”
“很好,”嗓音嘶啞,壓抑激動,“你沒死,很好。我一直以爲……”郭臨瞪著雙眼,驀然收聲,直到屋內四周的景象開始模糊搖晃……姚易的呼喊,樑儀蒼白的臉似乎近在眼前。
她踉蹌一步,扶住桌案站穩,右手纏緊的繃帶微微滲紅。她猛地擡起頭:“玉鏘……玉鏘呢,不是說他要來這裡嗎,那刺客……?”
“將軍放心,太孫殿下身邊有白家二衛,接是以一擋十的武士。”徐秦拱手道,“而且末將方纔已得到手下來報,刺客全滅,太孫無恙,只是跟著的侍衛輕傷。”
細理周到的言辭,每一條線點點滲入腦間,裹著繁雜的思緒,緩緩清明。她閉了眼,聽徐秦發問:“將軍可要去看看太孫?”
她搖了搖頭,重新睜開眼:“不必了,吩咐你的人速度通告玉鏘,讓他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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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徐秦應聲叩拜,隨即站起轉身,大步走出。
窗外幾聲“啪嗒”響動,初時不覺,而後自伶仃逐漸密集。淅淅瀝瀝的雨聲,幾乎要掩蓋掉門口頓拙躊躇的腳步。
“郭公子……”秦慕櫻的聲音隔著門扉輕輕顫抖,“是你嗎?”
郭臨猛地瞪大眼,望著門口印著的纖細暗影。
“是你的對不對?‘此生必將傾盡全力,護秦慕櫻一世無憂。’”她貼著門澀聲抽噎,“這是你的承諾,所以你做到了對不對……”
“秦姐姐,你……你不能進去啊!”昌榮低聲驚呼,奔到門前拉住她欲推門的手。
“可是,郡主,”秦慕櫻長長抽氣,潸然哭泣,“我只想知道,郭公子是不是……是不是她?”
昌榮渾身一震,一時張口啞然。人聲靜謐,雨聲卻漸密漸大。良久,才聽昌榮澀聲而笑:“這怎麼可能呢,秦姐姐你想多啦,郭……寧只是郭寧,她不是郭公子。”
昏昏沉沉間,已不知過了多久。聽到門扉開啓,有人緩不行來。郭臨鬆開撐著額頭的手,疲憊嘆道:“昌榮。”
右手被一隻溫暖的手掌握住,指尖輕柔摩挲掌心的繃帶,這道熟悉觸感……她愕然愣住。
“聿修……”
他蹲下身,與她平視,片刻後輕輕將她攬入懷中。低低地喚道:“阿臨,我在這兒,一直都在。”
郭臨鼻頭一酸,忍不住擡手回擁他。體溫相接,唯有越靠越近:“聿修,這一切自報仇起,不該再以報仇結束。我本來……本來已經不願爲自己重蹈覆轍。可爲什麼,爲什麼還要苦苦相逼……”
嗓音卡在乾澀的一瞬,巨大的悲愴自心底而起,她失聲長涕。陳聿修拂著她的脊背,柔聲道:“阿臨,因爲你和他們不一樣。”
她睜開淚眼,望著眼前暈開的淚水滲入他的髮絲。“所以他們懼怕,他們用盡手段傷害你。只有你不在人世,這份威脅纔會消失。”
良久的沉默,沉默到心跳呼吸清晰可聞。“聿修……多謝你,替我安置神武餘軍。”她握住他的手,指節用力發白,“多謝你,等我回來。”
那雙泛開淚光的眼眸緩緩擡起,清明的利光如火驟亮,黑眸中熊熊燃燒。
他靜靜地望著她,粲然而笑。
徐秦穿過重重回廊,腳下踩在臺階,忽地停下腳步。他看著不遠端著托盤的神情哀涼的雙寧,拱手卻步:“可是郭將軍有什麼吩咐?”
“姐……姐說,你快些回涼州,不要被人抓住。”雙寧細細鼻子,小小的眉頭緊蹙著,垂下頭。
徐秦順著她的目光望向托盤,硃紅的漆木上蜿蜒容靜,正躺著一截烏黑的秀髮。
他怔了怔,悵笑一聲仰起頭,朗聲應道:“將軍的決意,末將收到了。神武軍三千人的血海深仇,終於等到這一日。”
雙寧呆呆地望著他大步走遠,消失在夜色拐角。一直繃著的弦不可抑止地鬆開,整個人跌坐在地。伸手撫摸托盤中的長髮,忍不住低聲抽噎:“姐姐……”
倏忽,她呼吸一窒:“公子……”
*
“喲,是趙大夫!”掌櫃擒著燭臺,喜出外望地快步走來,“趙大夫居然回來了!”
“當家的,你傻啦,趙大夫可是聖上親口御封的太醫。”老闆娘推了下掌櫃,熱情地衝趙尋雪道,“虧趙大夫還記得我們常豐客棧,快,進屋坐。”
他擡起眼,望了一眼門樑的匾額。低嘆一聲,笑道:“這裡,都沒變啊……”他朝前走幾步,側首道,“掌櫃,我想去看看那間客房。”
“就是那間您往常義診用的客房?好嘞,裡面擺設我們都沒動過,就等著……”
他頭也不回地走進店內,周遭燈火人聲隔絕身外。深邃的眸光彷彿穿過歲月流光,望見一個陰冷的清晨,那個纖瘦有力身姿背對門口,將手中襁褓放於牀榻。隨後毫不猶豫地脫下外袍,露出遍佈血跡的中衣。
而那個藍袍青年則沉默地跪在她身後,一點一點清理著她的傷口。
“趙尋雪,你是在威脅我?還是在向我求饒?”
“趙尋雪,我殺了很多人,爲了給我父親報仇。可是我沒有去找你,你知道嗎?”
“我原諒得了你,可我原諒不了我自己,你懂嗎?”
這是獨屬他的過往,早已如雲煙不復存在。他閉上眼,聽那聲聲詰問米分碎心間固牆。
馬車顛簸作響,恍惚似在帶他走出漫長的年月。雨過陰霾,夜色濃郁。他攙著藥童的手趔趄下車,皁靴踩進了水窪,蘊溼一片。
他推開藥童,一個人緩慢移步走向閣樓。
房內沒有點燈,只有自身後傾瀉的陰謐月光,柔和地罩在當中那人的身上。她撐著頭,靜靜地闔眸靠著桌案淺憩。
烏黑的髮絲盡束,在頭頂用皮革挽成一個髻。身上的黑色硬甲,深暗中透著生輝光亮,威嚴沉沉。紅色披風蜿蜒在地,一派冷峻孤勇。而那張瑩白削瘦的臉就那樣襯在血雨腥風的軍甲中。沒入半頰的陰影,依舊清秀如畫。
他安靜地望著她,這是他深藏心間的郭臨,卻又不是。熟悉卻陌生的神色,宛如鏡花水月,是在他不曾接觸的地方,而真實存在的她。可他,早已錯過。
他忍不住擡手,越過塵埃去撫摸。眼睫劃過掌心,她徐徐睜開眼。
“尋雪,”她望著他,“你來了。”
他默然垂眼,須臾輕笑一聲踉蹌轉身。手掌卻被緊緊握住,她在身後道:“你早就預料到今日了,不是嗎?”
郭臨站起身,緩步朝他靠近:“我昏迷七日,你本有無數機會帶我出城。自滄州而行的一路,你躲開了祿親王所有追兵……聰明如你,又有世子幫忙,怎會如此輕易地被羽林軍找到?甚至……若你一心禁錮我,只消不必醫好我的腿,我便走不了。”她低嘆一聲,張開雙臂輕輕環住他,“這些事情,我從來不曾細想,只一次一次在心底將你恨過。可尋雪,今日我力戰刺客,行動緩涉卻不艱難……我便知道,是你放了我。”
他閉目擰眉,寬厚的大掌顫抖著按上她的手。嗓音喑啞不穩:“阿臨,是我輸了,輸給了陳聿修。”
她搖了搖頭。這些時日,她太累了,累到不願去理清所有思緒。僵愕混沌地走一步算一步,可一旦開始回想,他自她醒來說的話,走上勤政殿時深深的凝望,瘋狂在族譜刻下她名字……哪一處不是告別?
“尋雪,如若重來,無慾峰上,我依然會救你。”
他猛然回身,將她緊緊抱進懷中。
“阿臨,記住你的承諾。”他輕聲道,臂彎緊若桎梏,“在我老死之前,你會趕來親手了結我。”
她潸然而笑,聲音穿過相識的年華光陰,緩緩沉澱:“好。”
清晨的光曦不算刺眼,街道的寒氣透不過甲冑,只能細密地蓋在臉上。
她其實有很多話沒說,尋雪也一樣。
街邊拉開鋪面的百姓擡頭瞟了她一眼,忽而怔住,瞪大眼仔細望來。
無須說破,他清楚她要去保護什麼,她亦清楚他爲何放手。
駕著馬車經過身邊的行人驚愕中攥緊了繮繩,馬匹揚蹄嘶鳴。
“郭,郭將軍……”
她回過頭,衝他們一笑。仰首看向前方威嚴的朱雀門,她將手中的頭盔舉起,莊重戴上。
從來沒有分別,也從來沒有成全。
她直視著臉色慘白的守衛,撩擺單膝跪下,朗聲喝道:“神武軍驃騎將軍郭臨,回朝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