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府的大少奶奶冬初雪?
臨江仙常年在京城搭臺唱戲,自然是知道這位陸府大少奶奶的芳名的。冬初雪的爹爹冬止翰是當(dāng)世鴻儒,更是帝師,她在冬止翰的教導(dǎo)之下未出閣便以才藝絕世聞名京城,尤其是琴藝高超。
傳聞中,冬初雪有一張流傳五百年的焦尾琴,每當(dāng)她彈琴彈至動情忘我的時候,便會有百鳥被琴聲吸引,盤旋在她的周圍不願離去,宛如百鳥朝鳳一般。
這樣的驚世才女,臨江仙早有心思結(jié)交切磋一番,只可惜冬初雪嫁入皇商陸府,從此成爲(wèi)了深宅大院裡的貴胄。更讓臨江仙惋惜的是,前不久他便從市井傳言中聽聞了這名才女的死訊。父亡子喪,自己在祠堂裡被大火活活燒死,喪事還沒有辦就又傳出夫君要迎娶新人的消息,果真是天妒紅顏。
“在下請教姑娘的芳名。”臨江仙打量眼前這姑娘的穿著,簡單樸素,但是又十分潔淨(jìng)整齊,料想應(yīng)當(dāng)是陸府裡一名下等的丫鬟,“姑娘琴藝高卓,不知是向哪位高人討教的?”
初一眨了眨眼睛,臨江仙這話乍一聽沒有什麼不妥,但是卻字字句句充滿了試探和陷阱。她的打扮普通,乃至於寒酸了些,一看就是府裡地位卑微的丫鬟。試問哪個府裡的下等丫鬟能夠彈出那樣的琴聲,能夠逼得藝高人傲的名角臨江仙連碰一下琴絃的勇氣都沒有?
好在她在來的路上就已經(jīng)想好了一番說辭:“奴婢叫初一,是陸府裡的採買丫鬟。至於琴藝,班主真是高看奴婢了,奴婢雖說粗粗認得幾個字,但是卻沒有什麼才藝可以誇耀的。方纔那一首曲子是奴婢聽大少奶奶以前常常彈,奴婢覺著好聽就偷偷求大少奶奶教了幾回。大少奶奶人好,從來不把我們這些丫鬟當(dāng)下人看,所以也就耐心地教了,可惜奴婢愚笨,只能死記硬背地記住這一首,其他的就再也不會了。”
臨江仙神情專注地盯著初一,見她神態(tài)自若不像是說謊的樣子,然後勾脣笑了笑,覺得自己太多心了。這叫初一的丫鬟說得對,她不過是小小的丫鬟,怎麼可能會彈出那麼清雅淡泊又隱隱透著哀傷的曲調(diào)來。如果說是冬初雪教的,那倒有幾分可能。不過,臨江仙心裡對那不幸過世的才女的傾慕又添了三分,僅僅是經(jīng)過她點撥的丫鬟都可以彈出這麼驚人的效果,臨江仙不敢想象如果是冬初雪本人在世,該是如何的驚才絕豔!
“好。初一姑娘,願賭服輸,在下既然輸給了你就一定會滿足你的要求。”雖然說讓他這麼一個名角替人在喪事上唱戲有些不妥,但是臨江仙還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初一感激地朝他行了一禮,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又提醒了臨江仙一句:“對了班主,煩請班主不要在其他人面前提起初一會彈琴的事情。”
臨江仙有些奇怪,問道:“爲(wèi)什麼?”
“初一是個下等奴婢,本來就不該在府裡隨便亂走動。如果府裡的人知道我會彈琴,必定會追問我向誰學(xué)來的,在哪兒學(xué)來的,這麼一來我必定會被陸府的家法責(zé)罰的。”初一抿抿脣解釋道。
臨江仙聽了,感嘆深宅大院裡規(guī)矩繁多,然後對初一保證了絕不向陸府裡的人透露此事,初一向他點頭致謝之後匆匆離去。只可惜,初一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未能發(fā)現(xiàn)在春絳班裡還有一位她認識的人。
“她方纔彈的是白髮吟。”
臨江仙忽然聽到有人說話,有些驚訝,急忙低頭往戲臺下面
一瞧,正好看到陸之衍一席白衣坐在角落裡。臨江仙頓了一下,然後飛身一掠落在了他的座位旁邊,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在你和初一斗琴的時候。”陸之衍似乎與臨江仙非常熟稔。
臨江仙很吃驚,他一直在戲臺上卻從來沒有察覺到陸之衍進來,不過他更好奇的是陸之衍知道初一這個人:“你認識她?”
“她是我們陸府的丫鬟。”陸之衍語氣有些無奈。
“可是她只是個六等採買丫鬟,你堂堂陸府二少爺,怎麼會記得一個普普通通六等採買丫鬟的名字?”臨江仙追問。
陸之衍淡淡一笑,然後伸手指了指戲臺的上空,臨江仙不明所以地仰頭順著他的手指去看,然後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這是……”
無數(shù)的鳥雀風(fēng)塵僕僕地從遠處的天空飛來,它們輾轉(zhuǎn)盤旋在戲臺的上空,然後越聚越多,直到搭起了一座連接遠處的天之長橋。
“這就是傳說中的百鳥朝鳳。”陸之衍意味深長地說,“你認爲(wèi)一個普普通通的六等採買丫鬟,有這樣卓越的琴藝嗎?”
接下來的幾日,初一更是忙得腳不沾地,鳳仙也跟著她忙進忙出。大少奶奶的喪事眼看著就近了,初一最後清點了一下準(zhǔn)備妥當(dāng)?shù)募埣櫥ú荨Ⅻc心面貢、回禮與戲班戲單,確保一切都不會出錯之後,她再次出現(xiàn)在了東閣。
陸之遠自那日與初一見面之後,就連夜又趕到外地處理手中的事務(wù),這也是他和大夫人達成的協(xié)議:他不具體地參與冬初雪的喪事,但是他一定要在最後出席。
亡妻的喪事,夫君要求出席。這在尋常百姓家中是無比正當(dāng)?shù)囊螅窃陉懜磺卸家躁懜那巴疚磥頎?wèi)優(yōu)先考量,大少爺陸之遠必須儘量撇清與亡妻的關(guān)係,來討未來大少奶奶,戶部尚書女兒蕭可人的歡心,大小姐也即將以二八年華參與選秀,期望能夠一朝陪王伴駕獲得盛寵,好替陸府謀劃更好的將來。
初一一邊往陸之遠的屋子門口走,一邊想著這便是身爲(wèi)深宅大院裡的悲哀,歡喜哀愁都不由衷,只是爲(wèi)了這座沒有生命的大宅。
“初一姑娘你來了。”書墨遠遠就看見了初一,快步走過來,對她說道,“大少爺猜著你該到了,他讓我轉(zhuǎn)告你喪事的具體流程和準(zhǔn)備你寫下來交給他就好了。明兒就是大少奶奶的喪事,大少爺連夜趕回來乏了,就不見你了。”
初一點點頭,從袖中掏出一疊紙交給書墨,然後離開了東閣。只不過,她的心中隱隱覺得哪裡不安,好像要有大事發(fā)生似得。
第二日,冬初雪的喪事遵照安排進行,賓客家人都各就各位,陸府上下的丫鬟小廝也都井然有序,一切都進行地非常順利,順利到令初一不敢相信。
忙裡偷閒,鳳仙扯了扯初一的衣袖,悄聲對她說:“初一,你怎麼了?我怎麼瞧著你今日心不在焉的?”
初一長出了一口氣,自己也不明白地搖了搖頭:“沒事,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心裡頭惶惶地,總覺得有大事要發(fā)生。”
鳳仙白了心事重重的初一一眼,揚了揚下巴看著寂靜肅穆的人羣,寬慰她:“你瞧這不是都好好的嗎?我剛剛照你說的去查點過了,東西都齊全,丫鬟小廝們也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模憧船F(xiàn)在不是沒出什麼紕漏嘛。你啊,就是太緊張了,忙完這件事,你最好和大少爺說一聲,讓他特許你休息一段時間吧。”
也許,真的是太緊張了吧。
初一對著鳳仙溫溫地一笑,點頭感謝她的開導(dǎo):“鳳仙謝謝你,我大約真的是操辦這喪事太累了,弄得我整個人都疑神疑鬼的。”
拍了拍初一的手臂,鳳仙笑得好像今日的暖陽,她俏皮地指了指前面:“放心吧,沒事的。你瞧這不就到了一齊祭奠大少奶奶的時候了,等這個一結(jié)束就剩下招待賓客用膳了。”
初一點了點頭,拉著鳳仙走到了擺放著冬初雪靈位的靈堂前面,陸之遠做爲(wèi)冬初雪的夫君站在最前面,隨後便是陸府旁支的親戚,再然後是其他前來弔唁的賓客,陸府上下的丫鬟和小廝排在末尾。時辰一到,陸之遠便偕同身後的人向冬初雪的靈位拜祭。
初一身爲(wèi)六等丫鬟,幾乎是隊伍的末尾,她跟著跪在地上,遙遙地望著冬初雪漆黑的靈位。
磕頭,拜祭。
世上再也沒有哪怕一人曾經(jīng)親手操辦過自己的喪事,世上再也沒有一人曾經(jīng)跪在自己的靈位前拜祭,世上再也沒有一人曾經(jīng)親自埋葬了自己……
原本初一覺得這已經(jīng)是這場喪事中最可笑的事情了,但是緊接著卻發(fā)生了另一件讓她無法理解的事情。
“大少爺,你冷靜一點!”
“大哥!”
“快,快去告訴大夫人,大少爺要自盡!”
隊伍的最前面忽然騷動了起來,人羣忽然失控了,初一站在末尾,她什麼也看不到,只能從前面?zhèn)鱽頂鄶嗬m(xù)續(xù)的隻言片語中,猜測到底發(fā)生了什麼事情。
陸之遠……要自盡?
初一的心頭顫了一顫,她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彷彿在那一瞬間千百種滋味頃刻間打翻在心頭,有酸澀也有甜蜜。
酸澀是因爲(wèi)她以爲(wèi)陸之遠已經(jīng)將她忘記,所以他纔會那麼痛快地答應(yīng)迎娶蕭可人爲(wèi)妻,甜蜜是因爲(wèi)原來她錯了,陸之遠沒有忘記她,他還記得她。
這就足夠了。
“讓讓,讓一讓,大夫人來了!”也不知是誰在高喊,混亂的人羣在剎那間安靜了下來,自動讓出了一條道路,蕭氏就在秋桐的攙扶下威嚴地走到了陸之遠的面前。
“之遠,你這是要幹什麼!”蕭氏看到陸之遠渾身素服,手中緊握著一把匕首,頓時臉色就更加難看了。
陸之遠淡淡地答道:“殉妻。”
“笑話!”蕭氏一聽陸之遠的話更加氣急,幾乎要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是堂堂陸府嫡子,豈能爲(wèi)了一個女子尋死覓活!這要是傳揚出去,沒有人會讚揚你深情款款,他們只會恥笑你兒女情長!”
陸之遠聽了只是靜靜地一笑,然後對蕭氏道:“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麼!你在乎過我是如何十月懷胎將你生下來,又是如何將你養(yǎng)大的嗎?你在乎過萬一你死了,可人的名聲怎麼辦嗎?你的眼裡心裡只有冬初雪,難道我們就不是你的親人嗎?”蕭氏拔高了聲音,似乎是想喚醒沉溺於喪妻之痛的陸之遠。
只可惜,陸之遠真的像他說的,什麼都不在乎了。
“娘,當(dāng)年我迎娶初雪過門,曾許諾過她,她生我生,她死我死,我爲(wèi)了能親眼看著她有了體面的身後事,熬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違背了對她的諾言。娘,一諾便是一生,我不能違背自己的諾言!”說著,陸之遠忽然就舉起了匕首,朝著自己的心口狠狠地紮了下去。
“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