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宮闕之寧鳶
元和元年,四月春暖,草長鶯飛。
羅帳垂,紅燭燃,清幽的果香似有若無地彌漫在空氣里,沁人心脾,甜而不膩。沈萱聞著滿室的香甜,卻是靠在鵝毛軟墊上,微微喘氣,頗有些吃力。
懷孕已經八月有余,身子不僅是越來越重,亦是越來越弱,做什么事都有些力不從心。不知是不是前兩年隨著皇上南征北戰,累垮了身體,如今不管多少湯藥灌下去都有些積重難返之象。
“哎呀……姐姐怎么不躺著呢?”隨著說話聲一塊兒踏進屋里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肌膚白皙,眉眼彎彎,這是她唯一的幼妹——沈芙。
見她手中還端著一碗藥,沈萱瞥了一眼,便不由皺了皺眉。
“我知道這藥不好喝,瞧,我已經拿了蜜餞在邊上放著了。”沈芙端著藥走到床邊坐下,又扶起沈萱讓她靠得更舒服些,這才親手給她喂藥。
藥依舊是那樣苦,喝了大半年,這樣的苦味早已熟悉,卻還是不能習慣。小時候她身子一向很好,卻不知如今怎么說垮便垮了下來。也許命數都是注定的,她也過了這么多年的好光景,老天總要向她收回一些才算公平。
含著蜜餞讓口中的苦味散了些,她才能開口說話:“先前不是讓你去休息了么,怎么又親自把藥拿來了?”
“你是我唯一的姐姐,芙兒自然要親力親為。”沈芙把藥碗擱在一旁,又取了一把竹絲扇來輕柔地替她扇著風。“這偌大的皇宮,說起來什么都是最好的,可姐姐的身子卻一日比一日……”她說著不由有些哽咽,頓了頓才又道:“爹娘和哥哥們都很擔心,我聽說昨兒個爹爹還上書皇上,說要在外頭請大夫來給姐姐瞧瞧,說這太醫院的人都不知是怎么當差的,多少藥用下去也不見起色。”
沈萱淡淡笑了,心中半是感動半是擔憂:“爹爹不該這樣說的,讓太醫院的人聽見了心里頭也不舒服。何況皇上會為難吧?爹爹都上書了,他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
“這有什么可為難的?”沈芙不以為然:“皇上當下便答應了,如今爹爹已遍訪名醫,相信不日便會請入宮中為姐姐請脈。姐姐就放寬心,好好休息好好養胎,來日為我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外甥下來!”
“你這皮丫頭……”沈萱笑著搖搖頭,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卻忽然一絲疼痛自腹中傳來,不禁輕抽了口氣。
“怎么了?”沈芙忙伸手扶她,“是有哪兒不舒服嗎?”
“可能是胎動,不……啊……”又是一陣絞痛,她不由呻吟出聲來,臉色亦瞬間變得慘白,過了一小會兒額頭上細密的汗水就仿佛要滴下來似的。莫不是孩子要早產?沈萱一驚,忙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咬緊牙關道:“快去請太醫!怕是……怕是……”
沈芙一下明白過來,連連點著頭沖了出去,沈萱身子一軟,順著軟榻便悠悠滑了下去……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疼痛,每一下都像是要把她撕裂開來,又像是一個無盡的深淵,在拖著她不斷往下墜,往下墜……不管她如何努力,如何伸出雙手想要抓牢眼前的一切,卻依然逃不開,只能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里,翻滾、掙扎。
耳邊還有穩婆她們在不斷說著什么,可沈萱已經全都聽不清了,她只想在這一片黑暗中再見他一面,一面就好,哪怕……只是聽他再喚一聲“萱兒”,她便心滿意足。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萱兒,這便是說我與你呢。”
“萱兒,我定向父皇表明心意,此生此世,你都是我唯一的正妃!”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萱兒,彼心即我心,不負相思意。”
“萱兒,朕已坐擁大唐江山,你理當是朕的皇后,此生此世,絕無更改。”
“這胎一定是個小皇子,萱兒,待他長大了,朕便封他為太子,讓他把朕打下的江山好好地綿延下去,千秋萬代。”
千秋萬代……只可惜,她連白頭到老都已經不能再相伴了。前塵往事點點滴滴,都是她心頭至寶,且讓她守著這些回憶到陰曹地府中去吧,而他一定要好好地活著。待他百年之后,他們再于奈何橋上相遇,一同飲下孟婆湯,一同輪回,來世再完成這白首不相離的承諾……
眼皮越來越沉,沈萱終于放棄了掙扎,任由自己被黑暗完完全全地包裹……上窮碧落下黃泉,只教生死相許。
————————————————————
奮力穿梭在一片黑暗的迷霧中,只隱隱約約覺得前方有一絲光明,便迫不及待地要向那個地方走去。她只覺得每走一步都那樣的艱辛,身后似有千軍萬馬在拖曳,可那絲光明,仿佛是他的臉孔,讓沈萱不忍不愿也不能就這樣離去。
忍受著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的疼痛,眼前的光明終于觸手可及,她伸出雙手,想要撥開那層朦朧,卻無論如何都撥不開,反讓它把自己纏繞得愈加緊致,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不……不要……沈萱掙扎著睜開眼睛,才發現方才不過是夢一場,唯有頭暈得厲害。只是……只是她竟沒死?之前因動了胎氣早產,她不是早已藥石無醫?
全無頭緒。
沈萱抬起一只手來按了按額頭,啞聲喚道:“晴芳,晴芳你進來。”晴芳是她的貼身侍婢,平時總在近旁,今日倒不知走去了哪里。
稍待了一會兒,卻還是不見人來,她正頭暈得難受,不由急躁起來:“人呢!都去哪兒了?來人!”
“來了來了……喲,采女您醒了?”終于有個小丫頭施施然從外頭走進來,言行舉止卻并不謙卑,沈萱蹙起了眉頭,倒是不記得她宮中何時有這樣不懂規矩的宮女了。
“你叫什么名字?本宮頭暈得厲害,去請太醫。”
“請太醫?”那丫頭似是怔了下,自行走上前探了探她的額頭。“采女您不是病糊涂了吧,也沒燒著呀……奴婢春禾,您不認得了?”
竟真有這樣不懂規矩的,沈萱眉頭緊蹙卻心中猛地一震,倏然轉醒過來。采女?那宮女方才喚她采女!眼睛猛然瞪得老大,她一下便從床上坐了起來,也顧不得頭暈了,草草環顧了一下四周便說不出話來。
這間屋子絕不在甘露殿中,小小的一間房,布置得十分樸素,確實只是個采女的規格,還是個不受寵的采女。沈萱心中紊亂,下意識將手放到小腹之上便又是一怔——這小腹平平,莫說沒有懷孕過的痕跡,也不是有孕之前她觸碰自己的感覺。再看雙手,也覺得這并不是自己的手,要更纖細些、瘦弱些。
“您……您沒事吧?”方才自稱春禾的宮女見眼前之人總像是不大正常,不由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肩:“采女?寧采女?”
沈萱渾身一顫,半晌才能說上一句話來:“寧、采、女?”
“是呀,”她點頭,“奴婢是春禾,您是寧采女,這兒是您的房間。”
又是一陣頭暈襲來,沈萱捏了捏眉心,在心中反復思量,卻也實在想不起這寧采女是何許人也。后宮中人實在是多,平日里她們去甘露殿向她請安,也只有才人以上的位份才可入得殿內,其余人等不過是在院中遙遙行禮,也許寶林她還能依稀認得幾個,這最末等的采女如何能記清。
只是……她如今是再世為人,重生到這采女的身子里了嗎?是上天也聽見她的祈求,讓她有機會可以再見一見他,可以再續前緣?那之前的那個她呢,又當如何?
定了定神,沈萱忙試探著問道:“皇后……皇后她怎么樣了?”
春禾有些驚訝她會問起皇后,探頭看了看門口無人方小聲道:“昨兒半夜您昏迷的時候皇后娘娘薨逝了,連腹中的小皇子也未能保住。聽聞此刻皇上正在甘露殿,哪兒都不肯去。”
薨逝……小皇子也未能保住……沈萱心中驀然一痛,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她雖知道自己活不了,可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兒能夠平平安安地到這世上來,但她這做娘的不中用,保不住自己也保不住他,還未讓他看一看這五彩紛呈的人世間,便匆匆而去了。
上蒼何其殘忍。
皇上心里也一定很難受,同一時間失去了尚未出世的兒子與結發妻子,青梅竹馬的當年,她曾承諾要與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今卻留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世上,他必要怨懟。
抹了眼淚,沈萱掀開薄被便要下床,春禾輕呼一聲,忙將她攔住:“采女您這是要做什么,去甘露殿嗎?”沈萱應了一聲,又聽她道:“您不知道,您昏迷的時候,嫻芳儀已經派人來傳過話,暫時各宮眾人都不必赴甘露殿守喪,只得皇上和沈才人在那兒守著。采女,這可是皇上的意思,您要是去了,恐怕要連累我們所有人。”
“沈才人?”她記得后宮貴人之中,似乎并沒有這一位。
“是皇后娘娘的親妹妹,聽聞皇后彌留之際,皇上為讓皇后安心,特冊封她妹妹為才人。”
竟是這樣!沈萱沉默了下來,心中不知作何滋味。他的心意她都明白,只是芙兒年方十五,如此一來,這一生便都作負了。若是留在家中,父親必會為她指一樁門當戶對的好姻緣,可以為人正妻,不必與這后宮三千佳麗爭那一個男子的恩寵。
不過春禾這一攔,也讓沈萱心思清明起來。如今她再世為人,可說出來誰會相信?人人只當她是蓄意爭寵又或是妖孽附身,指不定一把火燒了,她還拿什么來與他再續前緣。她不能,不能再以沈萱的身份活著,到了這個身子里,是福是禍,她都只能是另一個人了。
“春禾,你還記得本……還記得我的閨名是什么嗎?”
“自然記得,”春禾不明白今日這采女是怎么了,總問些奇怪的問題說些奇怪的話,但心中雖有疑惑卻還是回答道:“您的閨名單字一個鳶字,皇上當時還曾夸過您是一朵漂亮的鳶尾花呢。”
鳶尾……沈萱淡淡笑了笑,手卻慢慢握緊了一邊的薄被。原來再世為人,她叫寧鳶,是一朵寧靜的鳶尾花么?她不要做一朵默默無聞的鳶尾,她要回到他的身邊,在他的身邊燦爛奪目地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