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屋子里生著炭火,雖然幽蘭的火焰盤繞著壺底躥起老高,雖然大量的蒸汽早已彌漫了整個房間,雖然又在身上加蓋了厚厚的棉花被子,但游七還是感覺冷得要命。
傍晚時分,窩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游七終于無可奈何地坐了起來:“奶奶個呆屁!這鬼天氣咋恁冷咧,怕是要下大雪了吧!”一邊披上塞在兩個被子夾層里的老棉襖,游七眼瞅著窗外陰沉無比的天空一邊罵咧咧著,一邊不情愿地橫披衣服、踢拉著鞋下了床。
打他記事的時候起,南京城就沒這么冷過!
奶奶的晦氣的小日本,這鬼天氣不會是這幫喪門星帶過來的吧——他先是拎起火爐上的水壺將矮凳上的搪瓷缸子加滿,接著便把老棉襖一裹圍著火爐做了下來。
可能是由于剛從被窩里鉆出來,雖然只差將熊熊燃燒的爐子揣在懷里,但游七依然渾身抖個不停??粗咨麓筛桌锏牟枞~打著卷緩緩散開,他迫不及待地端起輕啜了一小口。隨著一絲熱氣如燒酒般緩緩劃過口腔食道和咽喉,隨著熱氣漸漸向全身四肢游走,游七才算恢復了一點活力。
遠處有隱約的槍炮聲傳來,隨即街上便有逃難的人群奔過。影影綽綽的人影夾雜著惶恐不安的哭喊吵鬧,不可阻擋地從門縫兒和窗棱的空隙飄過?;杌栌挠纹卟挥蓽喩硪粋€激靈——看來小日本怕是真地要打過來了!
游七經營著一家名叫“東陂茶社”的不大不小的茶館。這世上詭異的事情太多,而游七和這“東陂茶社”絕對應該算的上一件。因為無論從長相氣質還是言談舉止,這個俗得不能再俗的家伙也和“東陂”兩個字絲毫搭不上邊兒?;蛟S游七還有點兒自知之明,或許他想故弄玄虛一番,也或許他識字太少錯把“坡”寫成了“陂”,所以這“東陂茶社”也就在風光旖旎的莫愁湖邊開起來了。不光茶社開起來了,而且生意還出奇地好——這就再次驗證了世事難料,絕不可墨守成規的道理。
綠茶的龍井、碧螺春,翠青茶中的鐵觀音,黑茶中的普洱,黃茶中的霍山黃芽,安吉白茶、茉莉花茶以及桐鄉的杭白菊都有的賣,當然喝的最多的還是南京地產的雨花茶。弄幾樣精致點心,沏一壺釅釅濃茶,邀上三五好友,再有說書快板在邊上助興,懶洋洋的就是一下午,這就是南京人的生活。六朝古都,過得就是這份任性大氣??腿藗兊玫降氖切膶掦w胖、恬靜安然,而游七的生意想不火也不行了。
可惜好景不長!好容易各路軍閥不鬧騰了,小日本卻又要打進來!一想到這個游七就邪火直竄、忍不住要罵娘——臥槽擬祖宗的東洋鬼子,不好好在你那破地方呆著,跑到這兒搗什么亂!還的你游七爺爺生意也沒得做,奶奶個呆皮!
游七將大茶缸子往矮凳上猛地一墩,仿佛那凳子就是小日本的腦袋,只有狠狠磕上幾下才算解氣!
由不得游七不生氣,也就在一個月前他這茶社還人聲鼎沸、絡繹不絕。如同生意好了澡堂里的搓澡工也得排隊接活,那些說書、雜耍和春拉彈唱的也三天兩頭的往游七這里跑,期望分一杯羹分一塊蛋糕。
誰知好景不長——先是三三兩兩的,最后竟是成群結隊的難民涌進南京城,這其中還夾雜著穿著各色軍裝的散兵游勇。最可恨的就是這些兵痞子,打小日本不行欺負起老百姓來那可是毫不含糊。喝茶吃點心不付賬不說,還動不動就拍桌子踹板凳罵娘打人——說什么老子在前線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打日本人,喝唧吧一碗爛茶還要埋單嗎?媽的,要錢先看看爺爺手中的家伙答不答應,接著便把手槍步槍手**往桌子上一拍,嚇得食客們四散逃竄才善罷甘休!遇到這種情況游七也總是好言相勸敢怒不敢言,畢竟和氣生財何況這兵荒馬亂的還是小心為好。然而那些說書賣唱的卻不干了——眼瞅著舉槍端刺刀便開始沒命地逃,命都沒了還要錢做什么?經這群王八蛋一折騰,茶社的生意自然就蕭條下來——再后來就是南京城內大量的老百姓開始逃走,再后來就是小日本的飛機開始沒日沒夜地轟炸,再后來就是客人越來越少連伙計也逃了就剩下游七一個人。
馬勒戈壁,你們要是能打小日本回來嗎?瞧那孬孫樣就是吃槍子的料——雖然無數次將那些逃兵在心里罵了無數遍,但游七的茶社還是不可阻擋地要關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