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當(dāng)我把一盒包裝精美的糖果送給蘇小云時，她一臉驚恐不安的神情。蘇小云把糖果盒遠(yuǎn)遠(yuǎn)地推開，仿佛那不是一盒糖果而是一枚炸彈。蘇小云告訴我，從她六歲那年起就再也沒有吃過糖果，不僅她不吃，她們院子里一起長大的那些小孩們都對糖果有嚴(yán)重的恐懼癥，尤其是對水果糖。
在我一再的追問下，蘇小云開始給我講述起發(fā)生在她六歲那年的一件事情。
蘇小云是六四年出生的人，那個時候的人窮，家家戶戶差不多都是一樣的窮。蘇小云一家住在爸爸單位的家屬院里，院子里和她年齡差不多的小孩總共有六、七個，大家經(jīng)常湊到一起玩，有時玩捉迷藏、有時玩跳格子。只有一個小孩例外，她叫墨子紅。聽大人們說，墨子紅是個棄嬰，是單位看大門的老墨從街上把她撿回來的。老墨沒有媳婦，就帶著墨子紅一起過日子。墨子紅姓墨，人長得也又黑又丑的，她經(jīng)常不洗澡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酸臭的味道，穿的也是別人家孩子剩下的舊衣服。所以，幾乎院子里所有的小孩都不喜歡跟她玩。墨子紅經(jīng)常一個人靠在墻角里，眼饞地看著院子里的小孩們開心地做游戲。
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蘇小云從家里一出門就看見墨子紅正蹲在院子里用一根小木棍逗螞蟻玩。當(dāng)蘇小云從墨子紅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墨子紅突然喊住了她。墨子紅說：“我想跟你們一起玩，可以么？”蘇小云不屑地撇了撇嘴，沒有說話。墨子紅突然從兜里掏出來一塊玻璃紙包裹著的水果糖，她可憐兮兮地說：“你就帶著我一起玩吧，我把這塊糖給你吃。”那時，雖然蘇小云家里條件要比墨子紅好一些，但也只有到了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糖果。
蘇小云最終還是沒能禁住那塊水果糖的誘惑，她告訴我說，那是她這輩子吃過的最甜的一塊水果糖。水果糖吃完后，蘇小云舍不得扔掉玻璃紙，還把玻璃紙折疊得方方正正的放進(jìn)了口袋里。
吃了人家的嘴軟，雖然蘇小云心里不是太愿意也只能點(diǎn)頭答應(yīng)帶墨子紅一起玩了，把墨子紅高興得直拍手。當(dāng)院子里的那些小孩們從家里出來，準(zhǔn)備聚在一起玩游戲時，發(fā)現(xiàn)蘇小云竟然領(lǐng)著墨子紅過來了，大家都很驚訝。蘇小云不好意思地跟大家說：“墨子紅想跟咱們一起玩，行么？”蘇小云此話一出，幾乎所有的小孩們都把頭扭到了一旁。當(dāng)時，院子里有個叫陳燕的女孩，她是這群孩子里年齡最大的一個，也是這群孩子的頭。陳燕直指蘇小云的鼻子說：“你愿意跟她玩，你們自己去玩吧。我們可不愿意跟她玩?！闭f完，陳燕就準(zhǔn)備帶著大家離開。一直都低著頭不說話的墨子紅小聲對陳燕說道：“求求你了，就讓我跟你們一起玩吧。我……我給你們吃水果糖?！蹦蛹t
剛說完，所有的小孩們都哄堂大笑起來，大家誰都不相信墨子紅會有水果糖。墨子紅扭頭看了蘇小云一眼，蘇小云只得紅著臉說道：“她說的是真的，剛才……剛才她已經(jīng)讓我吃過一塊水果糖了。”怕大家不相信，蘇小云不僅從兜里掏出那張包水果糖的玻璃紙讓大家看，還張開嘴巴讓大家聞了她嘴里水果糖的香味。直到這時，大家才相信墨子紅是真的有水果糖。陳燕想了想后，向墨子紅伸出手說：“那好吧，你把水果糖給了我們，我們就帶你一起玩?！蹦蛹t說：“我從家里出來時，就帶了一塊糖。我沒有帶家門鑰匙，等一會我爸爸回來后，我就從家里拿給你們吃?！?
就這樣，墨子紅終于能夠跟著院里的小孩們一起玩游戲了。蘇小云告訴我，那天整個下午墨子紅都開心地笑個不停。
天快黑的時候，陳燕她們看見墨子紅的爸爸老墨從單位下班回家來了。陳燕趕緊對墨子紅說：“墨子紅，你爸爸回來了，趕快回家去給我們拿糖吧！”院子里的小孩們，包括蘇小云在內(nèi)都瞪著興奮的眼睛盯著墨子紅看。墨子紅卻把頭低得很低，很低。墨子紅小聲對大家說：“我家里就那一塊糖，還是爸爸幾天前給我的，我一直沒有舍得吃……”一直都等待著吃水果糖的小孩們因為極大的失望，頓時都被氣壞了。尤其是陳燕，她氣憤地一把將墨子紅推倒在地上，喊道：“你撒謊，你騙人，以后我們再也不會跟你玩了?！闭f完，陳燕還狠狠地沖著墨子紅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馬上，院子里的小孩們都學(xué)著陳燕的樣子，向墨子紅吐唾沫，然后氣呼呼地離開了。蘇小云怕陳燕和大家以后也不跟自己玩了，就也在墨子紅的身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大家一哄而散地各自回家去了。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老墨來到蘇小云家，問蘇小云有沒有看見墨子紅。蘇小云害怕父母知道自己欺負(fù)墨子紅的事情后挨揍，就搖了搖頭沒敢說實話。那天晚上，老墨到處呼喊著墨子紅的名字。一直到了蘇小云上床睡覺的時候，還聽到老墨和院子里的大人們到處在尋找墨子紅。
那天晚上，蘇小云做了一個夢，她夢到墨子紅在一個穿著紅色戲裝的男人家里偷東西。墨子紅好像很害怕的樣子，她從那男人家里偷出來一個大盒子。打開盒子后，里面滿滿的全部都是五顏六色的水果糖。蘇小云還夢到墨子紅來到自己的床前，墨子紅笑著從盒子里抓出一大把水果糖遞給了蘇小云。墨子紅開心地說：“我不是個撒謊、騙人的孩子，我要把水果糖分給院子里所有的小孩吃?！闭f完，墨子紅便蹦蹦跳跳地走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蘇小云醒來后伸著懶腰，無意識地將手伸到了枕頭下面。枕頭下面發(fā)出“莎莎”的響聲，蘇小云忙掀
開枕頭一看，枕頭下面竟然放著一大把漂亮的水果糖。蘇小云當(dāng)時被嚇壞了，她忙把水果糖裝進(jìn)褲兜里后，跑出家門去找陳燕她們。跑出家門后，蘇小云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小孩們早已經(jīng)起床了，大家都面帶驚恐不安的表情聚在一起說著什么。蘇小云忙跑過去，原來昨天晚上大家竟然做了一個同樣的夢，都夢到墨子紅去了一個穿著紅色戲裝的男人家里偷水果糖，又把水果糖分給了大家。說完，大家都從各自的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來。蘇小云突然發(fā)現(xiàn)陳燕沒有在，于是大家慌忙結(jié)伴前往陳燕的家。
蘇小云她們趕到陳燕家的時候，陳燕已經(jīng)起床了，她正呆呆地一個人坐在床上。陳燕見蘇小云她們來了，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陳燕說她昨天晚上夢到墨子紅了。墨子紅說，每到過年的時候大人們都會用豬頭肉、水果糖去給財神爺上供，財神爺家里一定有很多的水果糖。陳燕不僅夢到墨子紅偷了財神爺家的水果糖，還夢到兩個穿著黑白衣服的人用根大鐵鏈子把墨子紅捆綁著帶走了。陳燕哭著說：“墨子紅一直哭喊著不肯跟他們走，可還是被他們給帶走了……”蘇小云她們這才明白，原來夢里那個穿著紅色戲裝的男人就是財神爺，那么抓墨子紅走的那兩個人一定便是黑白無常了。
就在這時，院子里傳來了大人們的驚呼聲。蘇小云和陳燕她們忙從家里跑出來，就看見老墨抱著墨子紅瘦小的身子，蹲在地上失聲地痛哭。大人們說，墨子紅的尸體是在后街的“財神廟”里找到的，找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死去多時了。
埋葬墨子紅的那一天，蘇小云、陳燕和院子里所有的小孩們都去了。等大人們離開后，她們在墨子紅的墳前挖了一個小坑，大家掏出身上所有的水果糖，把水果糖埋進(jìn)了那個小坑里。
蘇小云對我說，從那次事情以后她就再也沒有吃過糖果，因為一看到糖果她就會想起墨子紅，想起那天下午墨子紅玩游戲時開心的笑聲，想起大家往墨子紅臉上吐唾沫時她那無助、絕望的表情。
聽完蘇小云講的事情，我的心里也沉甸甸地難受。我對蘇小云說：“實在不好意思，勾引起你對那些痛心往事的回憶?！碧K小云擦了下眼角的淚水，沖我笑了笑什么話都沒有說。我于是拿著那盒精美的糖果離開了蘇小云的辦公室。
我是制糖廠的一名推銷員，我下一個要走訪的客戶叫陳燕。對，就是小時候跟著蘇小云她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的那個陳燕。我要把這盒精美的糖果推銷給她，但是我不會告訴她，我就是四十多年前因為偷了財神爺?shù)乃嵌廊サ哪蛹t。當(dāng)年，我因為是被黑白無常當(dāng)小偷給抓了去的。所以，路過奈何橋時，孟婆忘記了讓我喝她家的“孟婆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