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收藏!」
親王癱在王座上,驚魂未定。他一口接一口地喝著烈性的紅酒,但他的手顫抖得十分厲害,幾乎拿不穩酒杯,更別提準備地把杯子送到嘴邊。猩紅的酒液從杯子里灑出來,弄濕了他的下巴,染紅了他的衣襟。
“我得謝謝你們,由衷地感謝。”親王無奈地扔下杯子。他試圖正襟危坐,但恐懼此刻仍舊沒能退去。他全力挺直著脊背,讓自己更像一尊石像。然而抖動的唇角讓他的期望全部落了個空。煉金術士本打算告辭,可親王仍然把他們留下。他向他們道謝,“多虧你們。你們拯救了我,也救了妮安塔。我毫不懷疑艾倫伯特的瘋狂會將我也殺死。”
老嫗正在為李歐重新包扎傷口。繃帶被一次次揭開,疼痛伴隨著血水一涌而出,他咬緊牙關,竭力讓自己不發出一絲聲音。親王的話他一句也沒聽清,只是萬分希望有一點罌粟花粉能麻痹神經,讓他感覺不到疼痛。但老嫗似乎不知它的效用。她只是用蛆蟲用水蛭放掉污血,吃掉腐肉。然后用搗成漿糊的草葉替他敷上。
“煉金術士,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依然沒能弄明白。”奧柏倫親王皺著眉頭,他的眼中猶有驚駭。“妮安塔……還有她的詛咒……還有艾倫伯特,他怎么會——煉金術士?”
你應該去問艾倫伯特男爵,而不是問我。李歐稍微挪動身體,卻被老嫗一把壓住,他只得一邊忍受,一邊艱難開了口,“那是因為……”
“我來替他回答吧。”學士小姐輕聲說著,接過話頭。“男爵大人就是施咒人,是他詛咒了妮安塔小姐,而詛咒令她變成了夜魔女。”
親王難以置信地低聲呢喃,“這,這怎么可能?”
“親王大人?”
“什么事?”
“詛咒不會憑空而生。一定是發生了什么,對嗎?”
親王沉默不言。直到老嫗鞠躬離開,他才揮手斥退了所有侍者。“艾倫伯特愛的人,是金船伯爵的夫人,是薇薇安,是妮安塔的母親。”他長嘆一聲,“他愛她,她也愛他。”
但是她卻嫁給了金船伯爵。
奧柏倫親王沉重地點了點頭。“你們得到了我的信任,但請管好嘴巴。”在講述來龍去脈之前,他首先警告。與國王打交道無異等同于與虎謀皮。“他們彼此相愛,然而礙于家族,薇薇安不得不嫁給了金船伯爵。艾倫伯特也娶了瑪格麗特。然而……”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親王躊躇了片刻。“然而他們仍在來往,偷偷的私會。”
“男爵肯定不能忍受他的愛人懷上別人的孩子。”
“是的。”親王的聲音干澀沙啞,每說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渾身力氣。“他們的吵鬧眾所皆知。幾家人打來打去,始終爭不出一個結果。最后我勒令他們不得再見面。”奧柏倫親王的雙眼漸漸毫無焦距。他抓起酒杯,但是里面的酒早被他喝了個干凈。他悲傷地嘆了口氣,放下酒杯。“我以為……以為一切會就此平息。”他說,“可是,沒過多久,金船伯爵和薇薇安接連暴斃而死,連妮安塔也在不久后死去。”他沉默了一陣,望向煉金術士,軟弱地求助。“你說,煉金術士,這是艾倫伯特干的嗎?會是他嗎?”
“我沒見過他們的遺體,我無法確認。”
“……他們的樣子……”親王打了個寒顫。李歐可以猜想那會是什么樣的可怖場面,竟讓一位國王為之懼怕。“僧侶們說他們死于可怕的疾病。但現在想來,我覺得要么是魔法,要么就是毒藥。”親王面露痛苦之色。“可是,他怎么會殺了他們?艾倫伯特竟然會殺死了他摯愛的人。”
“因愛生恨。”學士小姐沉聲說。“而且不僅如此……”
“不僅如此?”
“他對他的夫人,他的兒子也同樣……”
“……等等。”親王眼中透著震驚與絕望。“……你是說……愛德華,還有瑪格麗特……”
煉金術士沉重地點了點頭。“大概都與他脫不了干系。”
“我沒想到是他,怎么可能是他。他害了愛德華,又將瑪格麗特變成怪物?”親王不可置信地搖著頭,“而且他還栽贓于你?”
“我沒撒謊,也無意挑撥離間,栽贓陷害。”煉金術士向奧柏倫親王保證。他們遲早都會離開,這么做毫無意義。“我以為他家中的符號是他人留下。”李歐說出了他的猜測,“但現在,我認為那是由他親手做的。”
“那些魔法符號?他……他接觸魔法?學習巫術?”
“否則詛咒怎么生效?”
現實擺在眼前,由不得親王不信。“他怎么會如此瘋狂。”親王喃喃自語,“他要讓每一個人都生無所戀,受盡折磨,瘋狂而死嗎?”
“您得去問他自己了。”
“我會的,我會的。但是,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去面對他。”什么意思?親王怎么會無法面對囚犯?“因為,因為……”
“因為什么?”
“妮安塔,妮安塔其實是艾倫伯特的女兒。”親王一口氣說完,然后徹底垮下來,癱軟在椅子上,用手掌蓋住了臉。
陸月舞無法壓抑地驚呼,“這簡直……”
李歐只感到腦袋嗡嗡作響。他想破了腦袋都想不到會是這樣。他聽見了在場每一個人吞咽唾沫的咕咚聲。“如果……我是說,如果……男爵大人知道了的話……”
“他不會知道,妮安塔也會不知道。除了我們,不能有別的人知道了。了解了嗎,煉金術士?”親王的警告好似一把利劍擱在他們的脖子上。得到了他們確定的答復后,親王無力地舉起手。“走吧,煉金術士,還有小姐們,你們先離開吧,讓我一個人靜靜。亞漢,送送我們的客人。至于艾倫伯特……我會讓他隱秘而體面的死去。”
親王別無選擇。他們告辭離開。
他們一路沉默無語,坐在轎子里像弓著背的蝦。直到陸月舞小聲地開了口。“李歐,我還是很驚訝。他為什么那么做?殺了愛人,害死妻兒……結果到頭來……這比我所見過的最大的悲劇。”她的眼中透著不安的悸動。“可我覺得……他是真正的下咒者嗎?”
煉金術士與學士小姐對視一眼。
“不是。”他們幾乎同時說出口。
女劍手的身體微微顫抖。“那又是誰?你們又欺騙了親王?”她不安地說,“如果他知道了……他定會勃然大怒。”
“沒人能確定詛咒的成因。”學士小姐安撫她。“我們只需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會有邪惡就足夠了。當然,我們還得有戰勝它們的方法。”
“用殺戮?”
“通常是。我游歷的時候到過許多地方,人們議論的通常是怪物和殺戮。國王們也樂得將各種罪狀冠在怪物頭上。通常人們只想明哲保身,只有少數人要求解除咒語。”學士小姐輕聲說,“如果怪物還殘忍著人類的理智,報復不可避免。”
“那妮安塔……”
“月舞,我們不知道詛咒是怎么形成的。”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詛咒是怎么產生的一樣。“但是艾倫伯特的瘋狂或許是咒語的*,導致了今天的局面。純粹的惡意是比魔法巫術更可怕的東西。只要惡意消散,自然能迎刃而解。”
“她不會再變回去了?”
“除非有人再度施咒。”煉金術士告訴她。
轎子停了下來。李歐在陸月舞的幫助下慢慢地挪了下來,“我得去睡一會。”他感覺腦袋暈暈沉沉。疲倦如浪濤般涌來。
“要我去拿些藥劑給你嗎?”學士小姐問。
他掙扎著單腿跳上門前的石階。“一些安眠的藥。”傷口的痛癢會折磨著讓他醒來,而幽靈般的夢魘始終揮之不去。一切安眠的藥有助早日恢復。“麻煩你了。”
“先生,小姐。”那位漁夫的女兒忽然打開了門,嚇了他們一跳。“你們可算回來了。”她一臉焦急之色,站立不安。
“娜麗雅,怎么了?”學士小姐問。
她飛快地說,“羅茜小姐不見了!”
不見了?這算怎么回事?值得大驚小怪嗎?“她出門散散心,又不會走丟。”李歐說,“她又不是小孩子。用不著把她關在籠子里整日把她盯著。”
“不,不是的,先生。”娜麗雅急切地擺著手,“阿莎說,你們離開之后羅茜小姐就氣鼓鼓地出了門,直到現在也沒回來。到現在已經過去整整一天了。”
他們沒瞧見瘸腿女孩的聲音。“阿莎呢?”
“她出去找羅茜小姐了。她堅持要去,誰也攔不住她。”
她可是瘸著腿啊,這里對她來說又全然陌生,她也不會瓦利亞語。“塔里奧騎士呢?鴉人費費多呢?”李歐問。
“塔里奧大人跟著阿莎一道去的。”這還算好。“費費多先生帶著他的族人也幫忙尋找了。”
“沒什么消息傳回來?”
娜麗雅搖搖頭,“沒有,什么都沒有。”
“多事。”李歐告訴她們,“她自己就知道回來。”然而直到太陽落山他也沒見到羅茜的影子。她離開了嗎?徹徹底底地離他而去了?溫柔果然如詩人所言,就像是盛開的曇花,永遠只會有短暫的片刻嗎?當令頭腦發熱的激情褪去,就只會剩下讓彼此傷痛的理智和現實在奮力掙扎,在拼死搏斗了嗎?他望著平靜無波的池塘,心想她的心會不會也如這座池塘般,靜得宛若一灘死水,只待寒冬將它徹底封鎖起來?
“李歐,”陸月舞來到了他的身邊,“亞漢隊長已經派出了紅袍衛士,他們都已經幫忙尋找了。羅茜很快就會回來。我相信她不會離開的。”
他轉過頭,看著夕陽余暉下她如絲綢般的長發泛著金色的光暈,忽然只想軟弱地埋首其中。她一直都在他的身后支持著他的每一個決定——即使那是錯誤的。
然而女劍手撇開了視線。“早點睡吧。我想就算是羅茜,也不想看見你折磨自己的身體。”
他知道她的擔憂。于是李歐退開了一步,將手中捏著的小石子扔進池塘。“好吧。”他沉聲說,“我這就去。”池塘在他的身后擴散出一圈圈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