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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個病房?”我問。
“407。”
“我去看看。”我拔腿就走。
“唉-----”身後再次傳來護(hù)士長的嘆息。
407是單間隔離病房。
我悄悄地走進(jìn)去,一位瀝川睡著了。不料,他竟睜著眼,迅速地發(fā)現(xiàn)了我。遲疑片刻, 我走上前去,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額頭。
“Hi,”我心疼壞了,顧不得他生氣,聲音不知不覺地溫柔了,“你覺得好些了嗎?”
他張嘴說了幾個字,我聽不清,把耳朵湊到他面前。
他說:“回去。。。。。。睡覺。”
到底還是顧念我,我心頭微微一暖,眼眶頓時發(fā)紅:“我哪兒也去不了,就在這兒陪著你。”
“我有......護(hù)士。”
“我知道。”
不知哪裡閃過一陣疼痛,他用力咬了咬牙,身子捲起來,手緊緊地拽住牀單,出了一頭冷汗。
“不舒服嗎?”我緊張地看著他“我去叫醫(yī)生。”
“不......”他急促地喘氣,又似被痰堵住,想咳嗽,又咳不出,胸口發(fā)出嘶鳴之聲,臉頓時憋得通紅。
我衝出去叫護(hù)士,護(hù)士進(jìn)來,搖高了牀被,半抱著他,輕輕地拍打他的背,助他排痰。折騰了十幾分鍾,他精疲力竭,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我本已疲憊不堪,見他像嬰兒般虛弱無助,由人擺佈,彷彿隨時都可能出事,一時間又急又怕,睡意全無。我去二樓餐廳吃了點東西,又喝了杯滾燙的咖啡。回來時,在病房裡看見了Rene.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穿著護(hù)工的衣服。
“Rene,這位是?”我端著咖啡,顧不得黎苗,指著那個小夥子問道。
“江浩天先生給介紹了一位護(hù)工,他叫小穆。他父親重病時是他照料的,非常專業(yè),也非常仔細(xì)。我怕護(hù)士們忙不過來。再說,Alex病起來不好伺候,脾氣特大,還鬧彆扭。在蘇黎世的時候他就把Leo和他爸爸折騰的夠嗆。就他爺爺有時過來吼他兩句,還管用。”
我莞爾,這段描述完全符合瀝川在我心中的印象。瀝川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的虛弱,尤其是我。在這一方面,他異常頑固,我已領(lǐng)教多次了。
“嗨,小秋,你的黑眼圈太嚇人了,快回家睡一會吧。這裡有我,你明天再來。”
我堅決搖頭:“我不放心,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待著。”
“你已經(jīng)七天七夜沒好好睡了。”Rene觀察我的臉,“別瀝川的病好了,你倒下了。”
“不是我不想睡,可是,萬一阿生了什麼意外......”我的嗓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我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Rene想了想,說:“這樣吧。ICU房外有家屬休息室,你去那兒休息吧。”
“Rene,”我突然說,“我得洗個澡。”
RENE開車送我回瀝川的賓館,在路上我隨便買了幾件換洗的衣服。我在浴室裡匆忙地洗浴了一番之後,又被RENE送回了醫(yī)院的家屬休息室。
我和衣而臥,睡了整整16個小時。睜開眼,我發(fā)現(xiàn)RENE一動不動地坐在牀邊。
他的目光是湛藍(lán)的,奇怪,這個人怎麼擅離職守?不去守著瀝川,到我這裡來做什麼?
“我需要和你談一談。”他說,“不代表我自己,代表ALEX。”
我坐直起來,找了把梳子梳頭。
“ALEX希望你立即離開北京,由我來送你去機場。”這話的口氣好像是警方人員要把間諜遞解出境,我心一煩,手用力一拽,拽斷了一小把頭髮,語氣強硬了,“你打算怎麼送我去機場?綁架?”
“安妮,ALEX的一直不是輕易可以改變的。如果他能改變,你們倆也不會受這麼多年的罪。”
“我的意志也是不可以輕易改變的。”
“他不願意見你,也沒力爭論。我想,”他的目光不知何時,變得很莫測,“在這種時候,你還是不要和他爭辯了。你的公寓在哪裡?行李早已準(zhǔn)備還了吧?你打算去哪個城市?我給你買機票,還有---”
“你別勸我了。瀝川現(xiàn)在這樣子,隨時都可能掛掉。你想讓我這時走?不可能。”我儘量保持鎮(zhèn)定,“活著,我要等到他康復(fù);死了,我也要跟屍體告別。”
Rene一臉的無可奈何:“你知道,泵人有權(quán)利不讓你探視。”
“我也有權(quán)利在門外等著。”說罷,我拿著洗漱用品去了洗手間,洗臉、梳頭、化妝、更衣。然後,我去餐廳吃了一頓飯,香辣雞塊加紅燒牛肉。吃完了我端著一大杯濃咖啡,哪裡一本雜誌,盤腿坐在407門外的地板上。
RENE 看著我,恨不得拔自己的頭髮:“你這是幹什麼?靜坐示威?”
“練瑜伽。你不讓啊?”
他深深地嘆氣,將我從地上拉起來:“進(jìn)去吧,他要見你。”
推開門,我看見小穆正用輪椅將瀝川從洗手間裡移出來,送回牀上。護(hù)士進(jìn)來換了一袋藥水,檢查點滴的情況。
不知是錯覺還是窗外的陽光太明媚,瀝川的氣色比在ICU時好了很多,只是他七天粒米未進(jìn),瘦的有些刺目。他的胸口半敞著,一個鈕釦型的針管直接插在鎖骨下方一個微微鼓出的、硬幣大小的腫塊上。在ICU時Rene告訴我,這個急救室“內(nèi)植式中央靜脈導(dǎo)管”,是手術(shù)植入皮下的一個輸液裝置,以前用於化療。由於瀝川有凝血功能障礙,需要長期輸血,傳統(tǒng)軟針穿刺會對身體造成傷害,也靠這個來輸液。其實在瑞士時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腫塊,因我當(dāng)時瀝川不那麼瘦,所以不那麼明顯。而且,瀝川很容易過敏,我還以爲(wèi)是過敏引起的大包,不敢多碰。問過他,他遮掩過去了。
我想起剛纔吃過的紅燒肉,也許瀝川能喝點粥,便問護(hù)士:“他能吃東西嗎?”
護(hù)士搖頭,用一種專業(yè)的語氣說:“病人吞嚥有困難,不能吃飯,也不能喝水,靠營養(yǎng)液維持。你沒看見他還插著胃管鼻飼嗎?”
看得出瀝川想和我單獨說話,他的眼光閃閃,默默地等待護(hù)士離開。偏偏那個護(hù)士不肯走,他他身上的管子、針頭檢查了一遍一遍,有給他量耳溫、量血壓。她問他冷不冷,不顧瀝川搖頭,給他換了一條剛剛烘暖的罈子,有細(xì)心地替他掖好。
沒辦法,瀝川就是長得太好看了,不放電也有電。
我在一旁站著,耐心地等著護(hù)士照料完畢,做了記錄,終於離去。
“Hi”一直睡眸若睡的他,忽然擡起頭來凝視我,“昨天睡得好嗎?”
我覺得,他的口氣有些生疏。這種時候,瀝川絕對不願意看見我。
“挺好,睡了十六個小時。剛纔到餐廳裡好好地吃了一頓,紅燒牛肉。”我還以爲(wèi)剛纔的事生氣,臉上不知爲(wèi)什麼,竟擠出了一個笑容。
他眸中掠過一絲懷疑,反問:“你不是吃素嗎?”
“改了,吃太多素,人會、、、、會沒力氣。”沒油沒鹽的句子,我居然都說得嗓音發(fā)顫,好像當(dāng)庭作證似的,生怕說錯一個字他聽了生氣,會昏厥過去。
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腿上。
“腿好些了嗎?”他黯然地說,“爲(wèi)什麼、、、、、”他突然垂下頭,沒說下去。
“已經(jīng)好了,只是肌肉還需要一段時間。別盯著這柺杖,我是覺得很酷才用的,其實沒它我也能走。”
“別騙我了,”他說,“就你骨折過啊。”
我愣了愣,繼而釋然。瀝川的心態(tài)和我是一樣的,不是嗎?我們誰也不願意讓對方知道自己有病,看見自己受罪。
“難受嗎?”他又問。
“什麼難受?”
“一個人獨自住在醫(yī)院裡。”他喃喃地道,“像我這樣,一袋又一袋地吊著點滴。我以爲(wèi),這回你總該恨我了吧。”
“不難受,也不恨。呵呵,我天天看《雍正王朝》來著,還複習(xí)了全套的金庸。對了,那電視劇挺好看的,我買了全套的碟子,等你出院了我賠你再看一遍,好不好?”我想讓語氣顯得快活點,說出來,又嫌誇張了。
“出院?”他哼了一聲,嘴角漾出一絲苦笑,“這些年,我住院的時間比出院的時間還長。我爺爺居然對我說,在家養(yǎng)病也是一種重要的工作。”
“……”這話有點逗,我想笑又不敢笑,終究還是笑了。
“這麼說,那個博士,對你還不錯。”
“是啊,對我挺好的。”我半天玩笑,其實說的也是實話。
他的腮幫子動了動,手用力擰著牀單,彷彿咬牙切齒:“不會騎摩托就別騎,我真想揍他!”
我暗笑,不動聲色。
“過來,小秋,”他輕輕伸出手,“我有話要和你說。”
我們的距離很近,我卻走了好幾步。到了牀邊,他握住我的手,將它放到自己的懷裡,微微的心跳閃電般傳入我的指尖。他的額頭淡然無光,幾縷被冷汗浸溼的頭髮搭下來,臉孔深陷,氣息微弱的拂著,那樣稀薄、那樣無力,帶著幾分消毒水的味道。
“離開這裡,好嗎?”瀝川很少求我,這種純粹祈求的語氣,從來沒用過。
“不好”我的回答堅決又果斷。
大當(dāng)然預(yù)料到,無奈地看著我:“RENE已經(jīng)告訴了你我的病情,對嗎?”
我點點頭。
“他說的,其實只是陽光的那一面。”
“什麼?”我傻眼了。——骨癌、MDS、截肢、肺葉切除、化療……這還叫陽光啊?
“他沒有告訴你,我的癌癥復(fù)發(fā)的可能性很大。我是混血的亞洲人種,骨髓配型也非常難找。現(xiàn)在我的抵抗力幾乎全線崩潰,已經(jīng)支持不了多久、、、、、別瞪我,根我沒關(guān)係。我真的已經(jīng)很小心了,按時吃藥、定期輸血、注意營養(yǎng)、醫(yī)生說什麼我聽什麼。可是,情況仍然在惡化。你千萬不要對我的未來抱太多樂觀的想法。”
瀝川的語氣非常漠然,好想他自己是醫(yī)生,在說別人的病情。我暗暗地想,這麼多年病下來,一波又一波的治療,一次又一次的打擊,承受這一切,需要一個多麼強大德意志啊!而我和他的那一點點短暫的歡樂,又該是多麼的珍貴。瀝川那麼地需要愛和支持,卻又那麼堅決地拒絕我,他的固執(zhí)真是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我忍不住嚷嚷:“小心?你這叫小心啊?你跳垃圾垃圾箱割破手、冒雨和我吵架、去酒吧喝酒,吐的要死還要逞強---這一切都說明,你不會照顧自己。”
“小秋,”大約說多了話,他疲憊的咳嗽一聲,眸光轉(zhuǎn)暗,“如果癌癥轉(zhuǎn)移,繼續(xù)轉(zhuǎn)移到肺,我已經(jīng)切除了大半個肺,沒有什麼退路了。如果是骨轉(zhuǎn)移,我會被截肢。我絕不同意再做任何截肢手術(shù)。MDS繼續(xù)惡化,是急性白血病,死亡率很高。等待骨髓配型,遙遙無期。就是配上了,也不是一了百了,還會有層出不窮的併發(fā)癥。你還想聽更多嗎?”
“你繼續(xù)說-”
他低頭沉默半晌,定定地看著我:“治療期間,我們不能要孩子,也許永遠(yuǎn)不能有。經(jīng)過多次化療......我可能......可能會令你生出外星人。”
我終於明白了。這一定是瀝川最大的心結(jié)。我一直和瀝川說我喜歡孩子,喜歡很多孩子,發(fā)誓要給他們足夠的母愛。
“不要就不要,咱們可以領(lǐng)養(yǎng)。我還省事兒呢,我特怕疼!”我再笨也知道保住了分母纔有分子。沒有瀝川,我什麼都沒了,還談什麼孩子。
“怎麼?”他張口結(jié)舌了,“聽了這麼多,你一點也不害怕?”
“不害怕。”
“我答應(yīng)你,小秋,如果你......”說的太急,他不得不停下來喘氣。過來十秒鐘,方能繼續(xù),“如果你現(xiàn)在離開北京,我一定努力地活下去。”
“不,我不離開北京。我喜歡北京。”
“那好,你留在北京,我去別的城市。”
“你去哪兒我都跟著,別想甩掉我。”
他苦惱地看著我,臉是灰色的,頭大如斗的樣子。
“小秋,”他撫摸著我的臉,矇住我的眼睛,用催眠術(shù)般動聽的聲音在我耳邊說,“你只有二十四歲啊。二十四歲的女孩子,如花似玉,多少男人願意珍寶般地把你捧在手心裡。你不必跟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