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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著我的教練來的。”
“你的教練?誰是你的教練?”
“就是那位——”
我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位”就是我們的拉丁舞教練。艾松解釋說,他原來跟著丁老師在海淀區體育館,現在這邊要丁老師過來,那邊的班剛上了一個月,他不想換老師,就跟著來了。
我大跌眼鏡:“你……學拉丁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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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嗎?”他知道我怎么想,表情倒很鎮定。
“有點。”
他舔了舔嘴唇,解釋:“我們學物理的,總被人說成是頭腦發達四肢簡單。我想來平衡平衡……”
“平衡的辦法應當有很多種吧?比如散打班、武術班、網球班、健美班、游泳班、高爾夫班、保齡球班……”
這么多“陽剛”的班他不去,要來這里?
他淡笑:“嗯,這些班我也有去。不過,我也喜歡拉丁舞。”
我沒話了,過了一會兒,我沒話找話:“拉丁舞挺好的。”
“是啊,”他說,“教練剛才吩咐大家找舞伴。難得我們認識。你能不能做我的舞伴?”
“嗯……嗯……”我在找借口。
“放心,我不會踩到你的腳的。”他很真誠地看著我,“我以前學過,不是初級水平。”
“哦……好吧。”盛情難卻。
音樂響起,很煽情的拉丁情歌。教練說,先讓大家聽聽音樂,跟著音樂隨便跳跳,熱熱身。
我問艾松:“你說,你不是初級水平。那你是什么水平?”
“我曾經代表學校參加過比賽。”
我抽了一口冷氣:“那你至少應當上中級班吧。”
“教練說,根據報名的情況看,有不少人有中級水平。所以現在大家隨便跳,他先觀察觀察,馬上就分班。從下次開始,這個時間是中級班,下一節課才是初級班。”他慢慢地說,看樣子和那個丁老師混得很熟。
“哦……是這樣啊。”
我只好和艾松跳上了。
剛跳幾步我就傻眼了。
艾松的水平,雖然趕不上當年我們學校那對冠軍的水平,和我也是旗鼓相當的。非常復雜的動作他都會,腰和胯別提扭得多到位了。
問題不在這里。
問題是跳的過程中,他一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眼神有點曖昧。
不光我看傻了,全場的女生都傻掉了。
我們沒有任何準備,卻配合得相當融洽。跳到高潮的時候,他甚至把我舉起來,又拋出去,玩出一套危險的芭蕾動作。
音樂還在響,腰也還在扭,我手表上的定時器忽然尖叫了起來。
今天,這個時刻,約好要給瀝川打電話。
我說了聲對不起,扔下艾松,跑出體育館,掏出電話卡,在手機上按出長長一串數字。
“Hi。”很動聽的男聲。
“瀝川!”
“小秋,你好嗎?”他的聲音還是很輕,甚至,有一點點嘶啞,不過,聽起來精神比上次好些了。
我頓時感到一陣輕松。
“很好,你呢?”
“挺好的。”
“你還需要呼吸機嗎?瀝川?”
那端沉默片刻,話音明顯地不悅:“是誰告訴你我要用呼吸機?”
——我的頭“嗡”一下就大了十倍。這都什么時候了,這人病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還要瞞著我?還是不肯讓我知道?他究竟要瞞我到什么時候?
沒來由地火了,我的嗓音頓時飚高了好幾度:“瀝川,看在我們認識這么多年的份上,看在我從來不對你撒謊的份上,麻煩你對我真話,行不行?”
話音未落,我已被自己咄咄逼人的口氣嚇著了。
果然,電話那頭,瀝川發出了很含糊的音節,好象要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只傳來費力的呼吸聲。
接著,便是一陣忙音。
八字不合,真是大大的不合。瀝川遇到我,不是天災人禍是什么?嗚——我這烏鴉嘴,我又克到他了!
大腦一片空白,我手忙腳亂地撥電話。便宜的國際卡,要輸入三十幾個數字,混亂中我一連撥錯了三次,才把號碼撥對。
這一回,是護士接的,仍舊是生硬的英文:“王先生需要休息,請過些時候再打來吧。”
“等等!”我大叫,“王先生剛才沒事吧?”
“唔……他在電話機前等了很久,估計有點累。我們正在給他吸氧,他不會有事的。”
“可是——”
電話已經掛掉了。
我頹然坐倒在臺階上。
月亮在樹梢間浮動。
夜風很暖,已經是春天了吧。
我抱著腿,坐著冰涼的石板上,漫無頭緒地想著一年年逝去的時光。又糾結、又郁悶。
愁悵啊……愁悵……
無奈啊……無奈……
我反復問自己:沒有瀝川,我可不可過下去?沒有瀝川,生活還有沒有意義?
答案是:沒有瀝川,我不過也過了六年嗎?沒有瀝川,我的生活不是也很充實嗎?
為什么我還是一副心事重重、很不開心的樣子呢?
整整六年,我都沒有盡情地笑過。真的,就算是去看最熱鬧的喜劇,我也會哭,會覺得我其實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人:癡心妄想、賊心不死,明知是鏡花水月,也要破釜沉舟。
街燈忽明忽暗,飄滿孜然的香味。
我雙眼噙淚,坐在臺階上,長久地發呆,腿漸漸有些發麻,正想站起來,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頭看,是艾松。
“嗨,這是你的衣服、你的包。已經下課了。”
38
我站起來,接過我的東西,道了謝。
“你愿意我騎自行車送你嗎?”他問,目光很柔和。
“這里離我家不遠,”我吸了吸鼻子,向他微笑,“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我陪你吧,反正也順路。”他堅持。順手拿過我的包,掛在自行車上。
我們默默地走,一路上,我心情不好,一句話也不說。
轉過一道街,艾松忽然開口:“我姐說,你是個怪人。”
“怪人?為什么?”
“她說,你在CGP沒有一個朋友,男的女的都沒有。不是說你不招人喜歡,而是你,嗯,好像不需要朋友,好象對外面的世界不感興趣。”
我看著他,愕然。這就是艾瑪對我的印象嗎?這么消極?
“不感興趣?”我申辯,“不會吧!我參加素食協會,我有瑜珈課,我泡吧、我跳舞、我游泳、我跑步——我一直和外面的世界打成一片。”
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知道我在撤謊、在狡辯。如果說瀝川的離開導致了我心靈的死亡,這有點過分。如果說這導致了我的靈魂進入冬眠狀態,導致我感官失靈、社交退化、信仰危機,這絕對沒錯。
他轉身看了我一眼,目光莫測:“我指的是心靈,不是身體。”
然后,他又說:“你看上去笑瞇瞇的,可是真要笑了,又皺著眉頭,好像你剛喝了一杯膽汁……”
艾松說得很來勁,卻忘記了一條真理,那就是:煩惱重重的人是不愿意被人分析她的煩惱的。
我很不客氣地打斷他:“Stop,艾松同學!我知道你是搞研究的。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對我產生研究的興趣。我不想當粒子。我不喜歡被人研究。我快樂不快樂,和你沒關系!”
這話說完我有點后悔,其實平日我從不無緣無故地攻擊別人。誰讓他碰上了這惱人的時刻。我的腦子里全是瀝川。
可是,這人面不改色,不急不怒:“你知道‘蝴蝶效應’嗎?”
“……”
“一只南美洲的蝴蝶在熱帶輕輕扇動一下翅膀,會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你今天掉下的一滴眼淚,可能會導致巴西的一場洪水,也可能會導致明年冬天的一場暴雪。你的快樂與世界有關,當然也就與我有關。我們都是相關的。”
“艾松同學,第一,我不想被你‘物理化’。第二,請你討論問題時,背景不要老是全球氣候或者宇宙相關。相關不相關,不由你來說。比如,我和你就是不相關,因為是我定義的。我和另外的某人,就是相關的,也是我定義的。他不來和我相關,我也要和他相關……”
這話沒說完,我的眼睛就酸了,忍不住哽咽:“我上輩子招誰惹誰了?我怎么就倒了八輩子的霉呀……”
六年了,我從沒有和任何人討論過我和瀝川的事。自己捂著嚴嚴的,好象是個什么機密。我不告訴小冬,怕他為我難過。我不告訴同學,怕她們取笑我。我更不敢告訴同事,怕她們直接說我慘:“看,這人真是命苦,年紀輕輕的,爸爸死了,媽媽死了,又被男朋友無情地甩了。” 寧歡歡是我唯一可以傾訴的閨蜜,畢業去了上海,還要嫁給修岳,在她面前,我也不好意思多提……今天,我居然在一個不大認識的陌生人面前發泄了,足證我的意志已經被瀝川消耗得差不多了。
見我臉上有淚,艾松掏紙巾給我,問了我一個不相干的問題:“對了,你吃羊肉串嗎?”
滿街燒烤味,很誘人啊——
“……不吃,我吃素。”
“有素的呀。他們也烤豆腐、烤菠菜、烤土豆片。”
“吃可以,我請客。”
“行呀。反正我們搞物理的也窮,軟飯都吃習慣了……”
“噗——”我忍不住笑了。
我們隨便找了一個攤位,板凳有點臟,我剛要坐下,艾松攔住我,用餐巾紙擦了擦凳子。他要了一瓶啤酒,點了十串羊肉串,我點了一碟子的烤素食:豆干、玉米、土豆、菠菜。我們都強調要“加辣”。
艾松和我一樣,無辣不歡,越辣越好。
“你不是北京人嗎?”我問。
艾松長得不大像北方人,他的口音倒是標準的普通話。
“我是成都人,在北京上大學。我爸媽都是成都人。成都人聚在一起,就喜歡干四件事兒——”
“哪四件事兒?”
“喝點麻辣燙、搓點小麻將、看點歪錄相、談點花姑娘。”他用成都話說,軟軟的,怪搞笑。
“難怪你堅持獨身主義,一輩子沒人管你,可以一輩子玩下去。”
“是啊。這是個很好的生活方式,建設你試試。”
“可是,”我咬了一口豆腐,問了一個實質性的問題,“生理問題怎么解決?”
他正喝啤酒,差點噴掉:“生理問題?”
“就是……嗯,那個?”
“那個?哦——那個。為了堅守這種生活方式,只好犧牲掉啦。就像你為了吃素,就得犧牲掉肉菜一樣啊。”
輪到我噎住了:“這個……容易嗎?”
“不容易……但可以克服,凡是困難,克服克服就沒了,對吧?”
“是不是因為你們學物理的,沒什么機會遇到合適的女生?”
“這倒是真話。物理系的女生不多,如果有的話都特別橫,就是橫,也早被人搶光了。”
“像你這樣杰出的也沒搶到一個?”
“我在高中的時候就被女生搶走了。”
奇怪了,我說:“這么說來,你有過女朋友?”
“嗯。”他說,“我出國的時候帶著我的女朋友,過了一年,她看上了一個日本人。為了嫁給他,把我們的孩子都打掉了。”
他的表情很淡,好像在開玩笑,我愣了愣,說:“怎么會這樣?你們談了多久?”
“八年,從高中開始。”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八年抗戰,毀于一旦。”
“那你還這么樂?”我有點佩服他了。
“我不樂怎么辦,跳樓啊?投江啊?”
“唉,艾松,我覺得咱們得握握手。”我真地伸出手給他握了握。
“怎么,你也被人甩了嗎?”
“到目前為止,算是吧。正在over中。”
“吃東西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