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泣月梢眼溢出陰狠的恨意,齒間顫栗著道:“你恨我,恨我奪了你的夫君,既然恨我入骨,就殺了我,殺了我!岳蘅和我說過,大周法例,細作必死,五馬分尸也好,凌遲處死也罷,殺了我,殺了我!”
“你搶的了的東西,就是你的。”柴婧毫無波瀾道,“這一生,都是你的。”柴婧踱開高貴的步子,讓出天牢的入口,指著里頭道,“你的李重元,在里面等你。今生今世,你們都不會分開。”
雪花凜冽的剮過沈泣月冰冷的面龐,她顫著身子望著深不見底的牢籠,突然凄厲的嚎哭了出來。
——“進去!”
守衛(wèi)推著沈泣月往漆黑的牢籠里趕去,滲到骨髓里的寒意凝住了沈泣月臉上的驚恐,墻壁上鬼火似的蠟燭閃著詭異的白光,照著兩邊面容兇悍的侍衛(wèi),如惡煞一般。
天牢的盡頭,李重元盤腿坐著呆呆看著緩緩走近的人影,腳鐐的撞擊聲越來越近,燭火灑在那個女人分明的臉上,恍惚中像是子夜墳場里飄忽的幽靈。
李重元看清來人,猛的站起身子爬向牢門,瞪大眼睛狠狠的看著。沈泣月也看見了李重元,平日里一絲不茍的束發(fā)披散在肩背上,泛黃的臉上不見了俊逸,滿是落魄的不堪丑陋。
李重元朝來人伸出手,口中撕裂的高喊道:“婧兒…婧兒!”
——“婧兒…?”沈泣月失望的低喃著,“你落魄如此,心里想著的,竟還會是柴婧…”
“婧兒!”李重元帶著哭腔喊著柴婧的名字,“放了我,放了我啊!”
柴婧像是沒有聽見李重元的哀嚎,輕聲對沈泣月道:“他就在前面,去找他吧。”
沈泣月轉(zhuǎn)身跪在了柴婧腳下,磕著頭道:“公主,泣月知錯了,泣月一個弱女子,今生都不再有指望,我愿意自毀容貌,去蒼山也好,庵堂也罷…去哪里都好,求公主不要把我丟在這里,我不想…不想和那個男人在一起!”
李重元怔怔的頓住聲音,沉默片刻驟然厲聲喊道:“沈泣月!孩子,我的孩子呢!!”
“孩子?”沈泣月低低的哼道,“我怎么會生下你的孩子…孩子沒有了…從你失事那天起,就沒有孩子了…沒有了。”
“我的孩子…孩子…”李重元僵硬的坐到了地上,“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沒有希望了…”
“早就沒有希望了!”殷崇訣黑漆般幽亮的眼睛盯著如螻蟻般的李重元道,“你本來就不該抱有希望。”
云修再厭惡李重元,可也不忍他受連番的羞辱,擋住殷崇訣低聲道:“別說了,算了。”
殷崇訣還欲泄憤幾句,云修面帶不悅又狠狠拉了他一把,抬高聲音道:“我讓你別說了!”
“公主。”沈泣月拉著柴婧的衣角哭喊道,“我不要留在這里,不要和他待在一處,公主…”
柴婧從袖子里摸出一封折子,冷冷的甩在李重元的腳下,背過身道:“皇上準(zhǔn)了本宮休夫,這封休書給你,自此…本宮和你便沒有任何瓜葛了…”
“婧兒…婧兒…”李重元拾起折子,看也不看撕扯成了碎片,高高揚起道,“我不認,我不認什么休書!你我那么多年的情意,我不信,我不信你棄了我,我不信!”
“本宮沒有棄你。”柴婧慢慢朝天牢外走去,“是你…棄了我們…”
——“把沈泣月押進去!”殷崇訣指著李重元對面的牢籠道。
守衛(wèi)把沈泣月推進牢里,沈泣月癱倒在地,緊緊攥著鐵門高聲喊道:“公主,公主放了我!放了我!!!公主…”
——“婧兒…婧兒…”
柴婧一步一步走出天牢,再也沒有回頭。
云修正要追著柴婧離開,見殷崇訣的隨從拎來一桶燒沸的鐵水,放在了李重元的牢籠前。云修震驚的看向殷崇訣道:“你…你是要…”
殷崇訣抬起手心,隨從勺起一捧鐵水,緩緩澆在了牢籠鐵門的鎖芯里,嘶嘶的凝結(jié)聲在幽靜的天牢里格外凄烈駭人。
李重元死死看著,仰頭狂嘯了出來……
“誰讓你怎么做的?”云修顫著眉宇道,“公主?還是皇上?”
“不是公主,也不是皇上。”殷崇訣冷笑著看著面容猙獰的李重元,“是本侯爺自己的意思。”
“無人下令,你怎么可以擅自做主封了鎖芯!”云修指著殷崇訣怒道,“你好大的膽子!”
“云將軍是覺得李重元還有放出來的一天?”殷崇訣看著云修故作詫異道,“他只會老死在這里,鎖芯封與不封,又有什么區(qū)別?”
“可是…”云修欲言又止。
“剛剛公主也是這么說。”殷崇訣傲然道,“就算云將軍告訴皇上,皇上也絕對不會怪罪我。”
云修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憤憤的看了眼殷崇訣,轉(zhuǎn)身道:“你,好自為之吧!”
見云修離開,殷崇訣朝身后的人撣了撣手,眾人順從的退出了天牢,偌大的天牢深處,只剩下殷崇訣陰狠的黑眸銳利的逼視著李重元已近瘋癲的臉。
李重元止住狂嘯,對峙著殷崇訣一眨不眨的眼睛道:“我沒有做成的事,殷家會重蹈我的路…是不是?”
“旁人當(dāng)你快瘋了,本侯爺卻看的清清楚楚。”殷崇訣走近他笑道,“李重元怎么會真的瘋了,他啊,比誰都清醒明白。”
“你斗不過他的。”李重元雙目泛出狠意,“我在這里等你,終有一日,我會等到你!只是不知道,那時,會是誰…用鐵水封上你的鎖芯!你說,會不會是柴昭,是柴昭,哈哈哈哈!”
殷崇訣別著手審視著李重元的笑容,垂眼道:“縱使一死,本侯爺也不會讓自己落得你的下場。你是等不到我了。不過本侯爺答應(yīng)你。”殷崇訣壓低聲音道,“若我成了,我再來看你一眼,如何?”
李重元猛的攥住鐵門,用盡力氣道:“你一定,一定要來看我!我要你親口告訴我,柴昭是怎么死的!不對…”李重元搖著頭道,“不要他死…他不能死…我要…我要你拿他來陪我…深牢難捱,有他在,該有多痛快!”
殷崇訣最后看了眼癡癡的李重元,大笑著轉(zhuǎn)身離去。
——“命格如戲,功利浮名,戲終人散,荒誕無稽…”沈泣月蜷縮在牢籠的角落里低嚀的哼唱著江南小調(diào),“青衣捻轉(zhuǎn),半世隔離,浮光掠影,花間袖斷…”
“別唱了,別唱了!”李重元捂著耳朵怒喝道,“閉嘴,閉嘴!都是你,都是你,你惑我,害我…都是你!閉嘴啊!”
——“戲子風(fēng)流,樂不思愁,紅顏白頭,殘月漂流…”沈泣月抱著膝蓋絮絮的繼續(xù)哼著,“哥哥,你來帶泣月走吧…”
沈泣月爬近李重元,梢眼楚楚的望著他道:“你會不會幫我?”
——“滾!”李重元怒道,“滾啊!”
沈泣月又訕訕的爬回角落,托著腮幫苦楚的自語道:“哥哥,他不愿意幫我。哥哥,你幫我,你幫我。”
沈泣月忽的泛起嬌媚的笑意,歡欣道:“哥哥與泣月是一條命,你一定會幫我的。”
沈泣月抽出束著發(fā)髻的素帶,長至腳踝的青絲垂蕩下來,沈泣月愛惜的撫摸著自己的秀發(fā),嘴里低低的哼著歌。這般過了許久,沈泣月托起大縷的長發(fā),湊近鼻尖貪婪的吸嗅著。
李重元漠然的看著她怪異的動作,冷冷的轉(zhuǎn)過身去不再去看。
沈泣月將長發(fā)纏繞在自己纖細的頸脖上,猶如烏黑幽亮的緞帶。沈泣月攥緊發(fā)梢,緩緩閉眼道:“哥哥說的沒錯,我們是一條命,誰死了,剩下那個,也是活不成了…”
吱吱的扭捏聲愈來愈慘烈,隱隱還可以聽見咽喉發(fā)出的顫抖聲,李重元忍不住轉(zhuǎn)過頭,眼前的一幕驚的他癱軟在地——沈泣月頸脖纏繞著自己的長發(fā),雙手拉著柔韌的發(fā)端,雙眼凸起似要破裂而出,臉頰泛起了烏青色,嘴里嗚嗚咽咽已經(jīng)難以喘息。
見李重元看向自己,沈泣月擠出了最后莫測的笑容,嘴角一歪,陰晦的眼神定格在李重元驚悚的臉上…
天牢里,一聲高過一聲的絕望叫聲響徹厚墻屋頂…
——“死了…死人了…死人了…!!!”
長樂宮
長樂宮的婢女嬤嬤已經(jīng)見慣了云修每日過來三五趟不止,見云修身負長劍又埋頭往長樂宮快步走來,愛嚼舌頭的幾個都竊竊瞅著云修微紅的俊臉交頭接耳著。云修不好意思的偷瞄了幾眼,趕忙又急促的埋下頭。
——“公主。”云修見柴婧翻閱著書卷,見自己來了,頭也是沒抬。
“嗯。”柴婧俯首隨意應(yīng)道。
云修遲疑的邁進門檻,頓了下道:“啟稟公主,天牢那里傳來消息…沈泣月,死了。”
柴婧并無多少詫異,緩緩抬起頭道:“死了…怎么死的?”
“自縊身亡。”云修回答道,“沈泣月也是一心求死,竟用自己的長發(fā)勒死自己…尋常人,只怕是難以做到吧。”
“本宮早猜到,她不會讓自己在天牢茍且活著。”柴婧望向白茫茫的窗外道,“命比天高的女子,自認韶華如花,享盡人間繁華,沈泣月寧愿死,也不愿像螻蟻一樣活下去。她自行了斷,也是好事。”
云修見柴婧不再說話,遲疑片刻道:“李重元他…親眼目睹沈泣月在自己面前自縊…像是…瘋了…”
柴婧端起身前的茶盞,鎮(zhèn)定的遞到唇邊,抿了口咽下,看著翠色的茶水,沉默無言。
云修又站了會兒,見柴婧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抱著肩倚著墻壁,垂眼看著自己腳尖,也不再吭氣。
送茶點的小丫鬟偷笑著看了眼坐立不得的云修,碎嘴道:“公主,云將軍一天往咱們長樂宮跑三趟,不如…讓他替長樂宮守宮門,好不好?”
——“好主意!”云修猛一擊掌道,“好啊!”
云修干笑了幾聲,見沒人應(yīng)和自己,柴婧品著香茗,更是沒有再看自己一眼,尷尬的啃咬著手背道:“我…我胡亂說的…公主莫怪。”
——“公主。”宮門外,一個內(nèi)侍急急來報,“桐皇子被接回來了,皇上皇后請公主去瞧瞧。”
“桐兒回來了!”柴婧臉上露出許久不見的喜色,起身道,“這就去。”
見柴婧疾步甩下自己,云修惱火的敲擊著自己的腦門,嘴里罵著自己道:“傻腦子,嘴笨手拙,怎么都不得公主的心意,沒救了你!”
乾坤宮
岳蘅抱著月余未見的柴桐,歡喜的湊近柴昭道:“你看,娃娃就是長的快,才多久不見,竟長大了這么多,抱著…也那么沉。”
柴昭愛憐的看著兒子,伸手道:“給父皇抱抱,看看重了多少。”
殿下傻站的封碧兒漲紅著臉道:“阿蘅姐姐…不對不對…皇后…娘娘…”
岳蘅噗嗤笑道:“碧兒伶牙俐齒的,怎么話都說不利索了?還是不認得阿蘅姐姐了?”
碧兒像是要哭出來,結(jié)巴道:“那么多人到了淮村,爺爺奶奶還以為是壞人要來捉咱們…誰想到…誰想到他們見了咱們都齊刷刷的跪下,又是磕頭又是行禮…奶奶說過你們一定是貴人,可怎么會想到…竟會是…皇上和娘娘…”碧兒年紀(jì)終究太小,說著說著腿肚子一軟跪在了地上,“碧兒見過皇上,見過娘娘…”
岳蘅趕忙扶起她,拾起袖子擦了擦碧兒眼角嚇出來的淚花。
一旁站著的崔文笑呵呵道:“碧兒見我們一群男人,怕路上帶不好桐皇子,這才跟了過來,一路也多虧了她這個小姑娘照顧,阿蘅可得好好賞她。”崔文愣了愣,又道,“是,娘娘…”
“崔叔!”岳蘅蹙眉急道,“連你也笑阿蘅?阿蘅就是阿蘅,一聲娘娘從崔叔嘴里叫出來,我可是不喜歡。”
崔文笑道:“都冊封了皇后,娘娘就是娘娘,崔叔也得這么喚你。”
岳蘅臉一紅,湊近柴昭身邊逗趣著桐兒,柴昭抱著心愛的兒子不舍放手,見桐兒咿咿呀呀的可愛模樣,寬慰的笑了出來。
殷崇旭和殷崇訣聽聞桐皇子回宮,也是趕來看望,殿外,殷崇旭已經(jīng)邁進步子,殷崇訣卻是有些躊躇,猶豫片刻才緩緩走進。
“大哥。”岳蘅見殷崇旭來了,笑盈盈道,“大哥還沒見過桐兒,過來瞧瞧。”
殷崇旭看著柴桐粉雕玉琢的小臉,大手試著摸去,柴桐也不認生,見英武的殷崇旭看著自己,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了會兒,咧嘴笑開。
“真是可愛。”殷崇旭道,“長的和皇上一模一樣。”
殷崇訣沒有上去,遠遠的看著岳蘅的如花笑顏,神色平靜。
柴昭把兒子小心的遞到岳蘅懷里,起身走向殷崇訣,灰眸看著他道:“這里其樂融融的,忠義候和朕去外頭說話。”
殷崇訣趕忙恭敬的跟在柴昭身后,殷崇旭略帶疑慮的回頭看了眼弟弟,見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殿外,緩緩收回眼神。
“皇上是有話要問崇訣?”殷崇訣低下頭道。
柴昭望著天牢方向,幽幽道:“朕聽說…你用鐵水封了李重元牢籠的鎖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