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鴉掠翅,撲上永巷的屋頂,啞聲鳴叫不止。如意抬眼朝屋檐望去,撿起幾枚石子朝屋頂扔去,厭惡道:“黑鴉壓頂,真是不吉利!去去去去…到別處去!”
黑鴉一動不動的駐留在屋檐的高角上,愈發挑釁的歡叫開來。
天明之時,給永巷送早膳的宮人驚叫著沖出荒寥的院落——“歿了!歿了!長公主…歿了!”
——“南宮燕死了?”柴婧驚得站起身,“何時的事?怎么死的?”
來報的宮人跪地道:“回公主的話,該是昨夜的事…送早膳的宮人發現時,身子都已經涼了…太醫去瞧了瞧,說是…服鳩毒而亡…”
“服毒?”柴婧瞪大杏眼,“南宮燕都已經瘋了,如何會服毒自盡?又是哪里來的鳩毒?”
“奴婢不知…”宮人慌忙埋下頭道。
永巷
柴婧審視著屋里的物件,目光定在了桌上揭開的八寶木匣上,指著剩下的點心道:“永巷不缺吃食,但這些點心卻并非餐譜里的東西,哪里來的?”
宮人瞅了眼道:“確實不是宮里的東西。”
掌事姑姑如意忽的跪地道:“回公主的話…昨夜…太尉府的蘇小姐來過…這東西,是她帶來的。”
“蘇星竹?”柴婧托腮疑道,“她來看過南宮燕?太醫,去驗一驗剩下的點心。”
太醫畢恭畢敬道:“卑職在公主來之前已經將屋里的吃食都驗過,這匣子點心沒有毒。”太醫看向案桌上喝了一半的茶盞,俯身頭顱道,“有毒的…是那壺茶水…”
如意剎的跪地道:“奴婢不知啊!茶水?茶水是永巷的東西,怎么會有問題?”
“茶水是宮里的物件。”柴婧若有所思道,“就算南宮燕來過,怕是也沒有法子在茶水里下毒吧…莫不是…是南宮燕難捱寂寞,自尋短見?”
太醫想了想點頭道:“公主所言也很有道理,茶水里的是鳩毒,南宮燕長公主之尊久居宮里,設法藏著鳩毒也并非不可能。怕真是她…一時想不開吧。”
如意略微松下氣,可仍是俯著頭不敢動彈。
柴婧掀開掩著南宮燕尸身的白布,見昔日那種跋扈囂艷的臉孔此刻生機全無,慘淡的猶如白鍛一般,心里也是有些唏噓之意。
這般看了許久,柴婧緩緩松下指尖,白布驟然落下掩蓋住南宮燕的遺容。
“罷了,也只能隨南宮燕去了。”柴婧嘆了聲道,“多年顯赫之身,困在這不見天日的永巷也是永生的折磨吧。怎么也是金枝玉葉的身子,臨了也不能太過寒磣。傳我的意思,南宮燕便按御郡主之尊下葬…不得怠慢!”
太醫與如意等宮人面面相覷,也是暗暗贊嘆柴婧待南宮一脈的寬厚仁慈。
御書房。
“婧兒當真覺得…南宮燕是自己服毒自盡?”柴逸撫著花白的胡須不動聲色道。
柴婧低頭一笑也不言語,勺了些許枇杷露細心的攪拌著,又撫住碗盅試了試甘露的溫熱,端起呈到柴逸手邊,“父皇,先喝些枇杷露吧。”
柴逸也不似平日里的抗拒,含笑接過,吹了幾口貼近唇邊,抿了抿道:“溫熱適宜,甘甜可口,婧兒真是越來越得父皇的心意。”
柴婧得意道:“婧兒又不傻,蘇星竹那些個伎倆,還瞞不過我的眼睛。”
“哦?”柴逸放下碗盅饒有興趣的看著女兒道,“說給父皇聽聽。”
柴婧垂下眉眼悠悠道:“父皇您想想,蘇星竹何等小心聰明之人,來趟永巷會大意遺留下自家太尉府的東西?她分明就是想所有人知道,她來過永巷瞧南宮燕,當然,也是為了讓父皇和婧兒知道。”
“可是。”柴逸故意打斷道,“太醫也說了,南宮燕是服了茶水里的鳩毒,毒發而亡,并非吃了蘇星竹帶來的點心…蘇星竹此舉,可是有些多余了?”
“不多余的。”柴婧杏眼忽閃著道,“這才是她蘇家的詭術道行!念及舊主情意看望,此乃重情,替新主神不知鬼不覺除去南宮燕,此乃…”柴婧眸子掠過一絲寒意,“求寵!”
“父皇還是不知道婧兒所指。”柴逸繼續道,“旁人都說南宮燕是不堪永巷難捱一心求死,你為何還覺得是蘇家所為?可有真憑實據?”
柴婧咬著紅唇把盛著枇杷露的碗盅又往柴逸手邊推了推,嗔怒道:“父皇再不喝,可就涼了,您喝完了它,婧兒再都告訴您。”
柴逸意味深長的端起碗盅,注視著甘冽晶瑩的湯水道:“一碗清茶,清冽入口,余香繚繞,南宮燕又怎么會想到——那一壺清可見底的茶水,竟是毒如蛇蝎,可要了她的卿卿性命!”
“父皇…”柴婧微張著紅唇,“您與婧兒,想到一處去了…”
“以八寶木匣為餌,幌去旁人對蘇家的疑慮;卻又擇永巷的茶水為實,在南宮燕的眼皮子底下誘毒…好一個蘇家,好一個蘇星竹!”柴逸按著桌角嘆道,“此心之狠辣,讓人發指…”
“可卻又…”柴婧遲疑著道,“遂了父皇的心意…是不是?”
“是!”柴逸毫不閃避道,“確是遂了朕的心意。”
“南宮家十一位親王雖都得以安然回到封地。”柴婧抬眼看著父親淡漠蒼老的面容,“父皇這陣子已經設法奪去了他們手中本就不多的實權,南宮遺脈雖富,卻不再貴重,這才是第一步,而后…相信南宮一族也是難以昌盛繁衍…”
柴逸幽幽聽著也沒有打斷女兒的直言,抿著枇杷露緩緩下口,又是干咳了幾聲。
柴婧繼續道:“偏偏長公主南宮燕…讓父皇最為頭痛。她不過一個女子,柴家總不能隨性取了她的性命,到時候只怕世人會說我們惡毒涼薄,禪讓了人家的皇位,卻還容不下一個孱弱的瘋女人。可南宮燕一日不死,南宮家的哀鳴魂靈就會盤旋在著宮宇之上久久不散,父皇每日看著,也是難得痛快,就像喉嚨里的一根刺,總得拔去才能真正舒坦。蘇星竹昨夜之舉,便是替父皇悄無聲息的拔去了這根刺。”
“蘇星竹做得好啊!”柴逸凹陷的雙目閃出熠熠精光,“就像是…南宮燕真的服毒自盡一般…避開世人耳目,與朕的柴家無關,也與她蘇家…無關…”
柴婧眉間劃過些許哀色,雖然是轉瞬即逝,卻被老辣的柴逸洞悉,柴逸咳了聲道:“婧兒是于心不忍,可憐那長公主南宮燕么?”
柴婧苦澀一笑道:“她要我們柴家死,我又怎么會可憐她?只是感概南宮燕身為一個女子,貴為公主卻仍是亂世漂萍,最后還落得個不得善終,因此胡亂有些感傷罷了,父皇笑話婧兒了…”
“亂世當斷則斷,不能由著一副柔軟心腸。”柴逸重重按下手里的碗盅,深眸圓睜道,“父皇不如此,阿昭不如此,我們柴家…只怕早已經被人踐踏至死,到那時,又有什么人會哀悼憐惜婧兒你這個女子?”
“婧兒知道。”柴婧垂眉恭順道,“婧兒再不這樣優柔了。”
柴逸滿意的點了點頭道:“讓南宮燕以御郡主之尊下葬,你做的很好。人都歿了,給再多的虛名又如何,也可顯得我柴家大度。”
柴婧拾掇著案桌上的物件道:“父皇不要怪婧兒擅作主張就好。”
“還有便是。”柴逸指節敲了敲桌面,“蘇星竹,是如何在南宮燕眼前下的砒霜?”
柴婧端起空了的碗盅,白如玉色的酥手柔柔撫摸著笑而不語。
柴逸會意的笑了出來,含義不明的輕輕點著頭。
——“便是…這樣投下的鳩毒…”
柴婧端起空了的茶碗正要轉身離開,忽的像是想起了什么,轉身笑盈盈道:“差點忘了,父皇,今天是重元的生辰,晚膳御膳房備下的是長壽面,與蒼山云都那時吃的一樣,龍須絲面,父皇記得要多吃幾碗。重元雖然遠在梁國征戰,可他的生辰咱們也得替他記著。”
“你都提醒了朕幾次,朕怎么會忘?”柴逸揮了揮手道,“長壽面爾爾,父皇晚膳定是會吃的。你嘴上不說,朕心里知道,你日夜都掛念著你這個寶貝夫君。”
柴婧臉一紅,俏皮一笑道:“父皇知道就好。”
柴逸注視著女兒俏麗的背影,嘴角不由自由的揚起欣慰的笑容,可笑容散去,凝結的卻是更難言喻的憾意。
雍城,帥府。
夜幕落下,李重元抬眼望著月朗星稀的夜空,圓月懸空,亮若銀盤,似愛妻柴婧忽閃的大眼般撩人心魄。
——“月色寂寥,惹人相思大起,駙馬爺可是想起了心中惦記的那個人?”
李重元循聲看去,見岳蘅端著罩蓋著的物件含笑走近自己。
“王妃?”李重元趕忙迎上前,“您怎么來了?”
岳蘅放下手里的東西,俯身掀開笑道:“好香啊,真是饞人。”
李重元低頭看去,驚道:“這…王妃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臨行前公主也叮囑過我駙馬爺的生辰日子,昨日柴昭又和我提了聲。”岳蘅拾起筷子遞到李重元手邊,“正值戰時,駙馬爺的生辰也是不便大興操辦,柴昭說以往你們當中有誰生辰,柴王府都會備下龍須絲面祝賀。阿蘅手笨,也做不出那么精細的東西,不過是手搟的粗實東西,你別見笑就好,快趁熱吃了吧。”
李重元木訥的接過筷子,“重元有愧,王妃有孕在身,還替我如此勞心。”
岳蘅眨眼道:“都是一家人,不要再這么見外了,駙馬爺慢些吃。”
目送著岳蘅離開,李重元心中也是感慨萬千,幾番伸下筷子,終于挑起一撮放進嘴里,愛惜緩慢的咀嚼著。
半碗還為下肚,李重元隱約覺得身后的池子里泛起零零星星的燭火,回首看去——帥府偌大的玲瓏池子,從后院的脈流飄來一盞盞精致的水燈。
李重元愣愣看著愈來愈近的水燈,遲疑的放下手里的筷子,雙腿如同入魔一般,徑直走向水岸邊,彎腰拾起已經靠近岸邊的那盞水燈。
搖曳燃燒的蠟燭旁,靜靜安放著一張紙片,李重元不想去看,卻又難以自制的取出,借著清冷曖昧的月色看去,俊秀的眉眼怔怔的不知所措。
——“重元入我相思局,怎堪相思未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