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蘅睜開眼睛,她看見了撲面的金色,像是澤天大殿巍立的龍椅那樣耀目的金光,又像是午時高懸的烈日,她一箭射落琉璃鈴鐺時那晃過眼睛的一縷陽光...散落下五彩熠熠的光澤。
“啊...”岳蘅終于叫喊了出來。
還想繼續的柴昭在這一刻再也無法自持,二人如同墜入深海的水草,纏繞著無法分離,只愿愈陷愈深,至死不渝。
后院
云修攙扶著滿是醉意的殷崇旭,走到后院便也是走不動了,一手扶著樹干喘氣道:“看著也沒多大份量,怎么灌了幾壺酒就跟灘爛泥似的...累死你云爺爺了?!?
殷崇旭吹了些冷風也是清醒了些,推開云修的手腕倚在了樹上,“有勞云將軍了?!?
云修揉了揉酸麻的手臂,嗅著夜半院子里清幽的草木香氣,舒爽的嘆了聲。這般歇了片刻,云修又瞥見角落里綻開的蔓陀花,別著手踱了過去,彎腰細細看著,像是忘了身后的殷崇旭。
“云將軍也識得蔓陀?”殷崇旭順著看去道。
云修故作老道的應道:“當然認得。蔓陀喜溫熱,只有南方才有?!?
“不錯。”殷崇旭直起身子笑道,“所以周國斷不會有此花,只有梁國和昔日的晉國可以種植。怎么?云將軍之前也來過南方?”
云修吞吐道:“我曾經游歷四方,哪有我沒有見過的東西?不止蔓陀,什么奇珍異草我云修都統統見過?!?
殷崇旭沒有在意云修的話,手指拂過嬌艷的蔓陀花瓣,自言自語道:“阿蘅最喜歡的,就是這蔓陀...”
這聲音低如針尖落地,卻被耳尖的云修聽的一清二楚,云修半張著嘴看向眼神恍惚的殷崇旭,“殷..大少爺...你...”
——“我這幅模樣,哪里像是岳家的女兒,大少爺,是不是讓您見笑了?”
云修有些坐立難安,試探著道:“殷大少爺,我扶你回去吧?!?
殷崇旭歪倒著倚著樹干緩緩坐下,云修見他賴著這里的模樣,抬腿想離開,可又擔心他獨自在這樹下睡了過去,躊躇片刻只得也耷拉著坐下,扯著地上的草枝出著神。
殷崇旭暈暈乎乎瞧了眼云修,笑道:“云將軍似乎待我們兄弟比起以往也親厚了些。”
云修甩下手里的枯草道:“起初是不大喜歡你倆,可一路過來,你們兄弟膽識不錯,也夠的上義氣,倒也是可以交下這個朋友。不過,只是朋友爾爾,絕非兄弟!我云修的兄弟,只有少主一人?!?
殷崇旭笑出了聲,轉過頭道:“夠直率!能得桀驁不羈的云修這樣幾句話,我也知足了。不求與你稱兄道弟,你能交下我這個朋友,崇旭已經受寵若驚?!?
見殷崇旭望著天上的明月不再說話,云修道:“是不是惦記家中的夫人了?你倆新婚也不久,留她一人在家也是難舍吧?!?
“穆蓉...”殷崇旭眼前閃過那張燦若芙蓉的臉,“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該待她這樣。”
“什么?”云修又聽得有些迷糊,只當殷崇旭喝多了胡言亂語,“你快起來,都過了子時,還要賴到什么時候...我扶你起來?!?
云修正要起身去拉他,殷崇旭忽的直視著云修道:“云將軍,你可有真心喜歡過哪個女子?”
“我?”云修清冷的臉上忽然有些燥熱,就算夜幕下的殷崇旭壓根留意不到他神色的變化,可云修自己還是禁不住有些羞澀,“男兒志在天下,什么女人不女人的...”云修胡亂搪塞著道,眼角卻偷偷瞥了瞥殷崇旭,見他緊閉雙目,面容落寞,云修吞吐著道,“莫不是...殷大少爺心中所愛,并非你的...你的妻子穆蓉?”
云修只是好奇一問,也不曾想殷崇旭真的會應自己什么。誰料殷崇旭果真是喝多了烈酒,聽著云修的問話,落寞之色愈發深郁,自嘲的垂下頭顱不住的搖著,像有無限懊惱悔恨一般。
“換做你是我?!币蟪缧窈龅奶鹧劭聪蛟菩?,“父命難為,非要你娶你一個你不愛的女子為妻,你又會如何去做?”
云修不假思索道:“人生苦短,若是非要做些自己不喜歡的事,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妻子是要與我相守一生的那個人,若非我云修真心所愛,我絕不會違心娶她。我不快活,也是害了人家?!?
“我也想像你一樣隨心所欲率性而為?!币蟪缧衩噪x著熏醉道,“可我是家中長子,如何率性隨心?你教教我...”
云修哈哈大笑道:“大戶子弟便是如此了,人人笑我無父無母,這樣也好,誰也管束不了我什么,想不到,我也有讓人羨慕的時候?!?
殷崇旭小覷片刻,拾起腳邊一桿斷落的碎枝,又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摩挲著斑駁的碎枝,信手刻畫起來。最后一絲木屑散落,殷崇旭呆呆凝視著自己刻下的字跡,指尖一松碎枝滑下,滾到了云修的腳下。
云修好奇的撿起,就著隱約的月色看了看——“蘅...!”
——“蘅...?少主,這上面刻著一個蘅字!”
“是你...”云修錯愕的看向半傾身子的殷崇旭,“竹箭上每一個字,都是你...”
——“不悔...終身...”殷崇旭低聲喃喃著,“崇訣失了你,阿蘅,我又何嘗不是...”
云修怔了片刻,拇指大力的揉搓著手上枝干的字跡,知道撫平不見痕跡才扔到一旁,“竟然是你!虧我一直以為是殷崇訣所為...只怕少主也是絲毫不知情吧...”
云修忽的對眼前這個男人泛起大片的憐憫,這一個個看似比自己高貴顯赫的男人,卻也做不得自己喜歡的事。
殷崇旭抬起頭,見云修看著自己的眼神不似往日的犀利,含糊著口齒道:“云將軍至今孑然一身,可有鐘意的女子?”
云修本也不想應他什么,見他又低垂著腦袋像是半睡半醒的模樣,自己憋了滿腹話語倒也像是可以沖這個棒槌樹洞傾吐一番。云修輕緩的站起身,繞著殷崇旭細細打量著,見他真是有些不省人事,嘴角揚起一抹壞壞的笑容。
云修抬起高傲的頭顱,見明月時隱時現的像是與自己逗趣一般,撣了撣手心道:“我也是個二十多歲的大男人,活到今日會沒有鐘意的女子?你當我是石頭鑄的不成!我心里的那個人,才是頂頂好的那個。好到...”云修像是憶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幕,“好到...”
——“大哥和父王不在府里,你們又尋思著欺負云修?”柴婧杏眼圓睜狠狠瞪著吳家兄弟,“云修跑到哪里去了!”
——“郡主?!眳怯悠擦似沧斓?,“云修那么好的拳腳,我和大哥哪里欺負的了他,不過是,不過是...嘴里胡亂吵鬧了幾句。”
——“你又罵他是石頭縫里蹦跶出來的是不是!”柴婧叉著腰憤恨道,“云修無父無母已經夠可憐,好不容易跟著大哥和咱們算是有了安身之處,你揪著人家的痛處不放,還是不是人?”
吳佑吳佐紅著臉垂頭不敢看柴婧,柴婧哼了幾聲,望著就要落雪的陰暗天際,“云修跑到哪里去了?該不會是...”
吳佐怯怯的指著山上道:“郡主,他就是...往山上去了...”
“大雪一落,便會封山,云修若是被猛獸叼去,或是凍死在山上...你倆真是要命!”柴婧急道,“還不快和我上山去把云修找回來!”
云修也不記得自己那一次逃了多遠,一個卑微到塵埃里的人,到哪里都是一樣吧。鵝毛大雪愈落愈大,不過片刻地上已經白茫茫的一片,他抱緊身子蜷縮著,耳邊隱隱傳來自己的名字——“云修!云修!!”
不過幾聲,他似幻若夢的美意就被寒冰碎裂聲和陣陣驚呼打斷。
——“郡主??!郡主墜湖了??!”
他像一只被驟然驚醒的豹子,尋著聲音的方向箭步沖去,只見吳家兄弟指著冰湖的窟窿大聲的哭喊,都是十來歲的孩子,縱使柴婧是郡主的貴重之軀,又有誰敢跳進蒼山澈寒入骨的冰湖中。
云修來不及多想,一頭扎進冰窟窿里,那個青衫的少女越墜越深,像是怎么也觸碰不到...就在云修絕望想哭的時候,求生的信念讓快要吐出最后一口氣的柴婧奮力的向云修伸出手去...
云修咬牙扣住柴婧的十指,那一刻,他只知道——郡主若是沉入湖底,他便也隨她一起吧。
凍成冰渣渣的二人被吳家兄弟連拉帶拽的拖上岸,兩個孩子看著面色青紫的云修和柴婧,驚恐的嚎啕大哭了出來。
柴婧哆嗦的拉住吳佐的衣袖,顫聲叮囑道:“若是...父王問起...你們只需說...”
云修也不知道柴婧要說什么,怔怔的側頭看向柴婧,仿佛可以聽見她齒間打顫的聲響。
“你們只需說...”柴婧眼角滑落的淚珠瞬時凝結成冰,“是我貪玩戲耍,非要上山來...失足墜湖...知道了么!”
吳佑哭喊著指著云修道:“郡主,明明是因為他,因為云修才還得您差點丟了性命,是云修!”
“放肆!”柴婧強撐著恐嚇著吳佑道,“真要追究起來,云修也是被你倆逼得上山!你可要真如實說?”
吳佑嚇得躲到大哥身后,嗚咽著道:“吳佑知錯了,郡主說什么,便是什么。”
云修起身背起柴婧,兩個因寒冷而顫栗身子緊密的貼合在一起,柴婧的雙手無力的耷拉在云修的頸邊,隨著他的步子悠悠晃蕩著,微弱的呼吸聲縈繞在他的耳邊。
“云修...”柴婧忽然發聲道。
“我在。”云修望著連綿的雪地邁著沉重的步子,“我在這里?!?
“就快到了吧?!辈矜阂蟹谒麊伪〉募绨蛏稀?
“就在前頭?!痹菩蕹橹亲拥?,“有火爐,有暖床,有熱湯...就到了。”
“別再跑上山了...”柴婧的聲音愈發低下去。
“再也不跑了?!痹菩迣⒈成系牟矜禾У母咝霸僖?..不離開郡主?!?
柴婧滿意的嗯了聲,低著腦袋像是昏了過去,云修忽覺肩上一沉,壓抑著急促的心跳,輕輕握住柴婧冰冷的手,可自己的手也是那么冷,像是永遠也捂不熱一般,又如何去溫暖背上的這個人...
天上高懸的明月忽然盡顯在天幕上,皎潔的光芒灑在了云修高昂的臉上,泛起清冷的寒色。
——“我云修...”云修咬著干燥的嘴唇目不轉睛的望著對視著自己的明月,“再也不離開柴婧。”
蒼山皚皚的雪地里,深重的腳印步步銘刻,這個流浪多年的少年,希望腳下的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