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們也不敢把滿身功勞的云修轟走,面面相覷的各自忙乎去了,空蕩蕩的院落里,云修倚坐在柴婧寢屋外的石階上,心里卻是從未有過的平靜淡泊。
柴婧已經(jīng)很久沒有離他這么近,近到只隔著一扇屋門,輕輕推開就可以把她攬?jiān)趹牙铮?
云修也從來沒覺得自己離柴婧這么遠(yuǎn),遠(yuǎn)到她深鎖上自己的心門,自己窺視著可以望穿的鎖眼,卻觸不到她已經(jīng)千瘡百孔的心魂…
日上竿頭,屋門嘎吱響著從里頭推開,柴婧裹著青色的夾襖邁出門檻,只見殘雪未融的院子里,一個(gè)熟悉的身影俯身在草木叢里忙乎著什么。
身影聽見動(dòng)響轉(zhuǎn)過身,看著門邊的柴婧一時(shí)有些緊張,頓了頓才艱難招呼道:“…公主,您醒了?”
柴婧低低的嗯的聲,青黑的眼圈無神的望向滿是云朵的天,像是嘆了聲,緩緩朝云修走去。
云修見柴婧走近自己,趕忙垂下凝著露珠的眉眼,低順道:“昨兒我和少夫人一起回來,靈堂里…云修身份卑微,便沒有去見皇上和公主…”
“不礙事的。”柴婧寬厚道,“回來就好,一路兇險(xiǎn),多虧有你護(hù)著大哥和阿蘅。攻梁大戰(zhàn),聽說…你也立下了許多功勞。”
云修臉一紅,吞吐道:“都是少主看得起我,云修一個(gè)莽夫…成不了大事的…”
“云修一身俠義心腸,又有那么好的本事,怎么會(huì)成不了大事?”柴婧微腫的杏眼看著紅臉的云修道,“待大哥登基…還有的重用你。”
云修一時(shí)不知道該如何接話,見柴婧瞥向自己緊攥的手心,趕忙把手別在了身后。
“手里拿著什么?”柴婧指著他的手道,“掏出來看看。”
“這會(huì)子沒什么好看的。”云修躲閃著道,“還得過上好一陣子,才有的看。”
“拿出來。”柴婧朝他伸出手去,語氣雖是平和,在云修耳邊聽來,卻有著難以抗拒的魔力。
云修順從的把手心展開在柴婧眼前,“喏…”
云修的手心里,是珍藏許久的蔓陀花籽,自打雍城深藏至今,從未離身,帶著他滾熱的體溫,溢出暖暖的溫情。
柴婧看著這一捧黑籽,蹙眉道:“這是什么?”
云修輕緩的合上手心,舔了舔唇道:“蔓陀花籽,我從雍城給公主帶回來的。”
——“蔓陀花?”柴婧幽幽疑道,“我從沒有見過蔓陀…聽父皇說,南方花紅柳綠,春夏繁花似錦美如朝霞…只可惜,我都沒有領(lǐng)略過…”
“蔓陀花,真的很美。”云修仿佛憶起雍城絢爛耀目的朵朵蔓陀,“少夫人也鐘意這花,我尋思著…公主保準(zhǔn)也喜歡的緊…就…”云修挑了挑唇角,低聲道,“就給公主帶回了一些。”
柴婧半張著嘴唇,眸子像是動(dòng)了動(dòng),又像是沒有反應(yīng),搖了搖頭道:“帶回來也是沒用,南方那些嬌美的東西,怎么熬得住周國的冰寒?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
“熬得住!”云修失聲急道,“一定,熬得住。”
柴婧注視著云修黑眸閃出的光亮,蒼白的唇隱隱泛起血色的紅暈,“不要多費(fèi)心思了,沒人有心力打理這蔓陀,就算你今天種下了,來年春天,也是沒了蹤跡。云修大好的前程光景,何必費(fèi)在這蔓陀身上。”
云修心底涌上酸澀的失落,可仍是固執(zhí)的將手里的蔓陀花籽撒在了自己剛剛刨開的雪土里,又彎下身子小心的掩上混雜著白雪的泥土,口中犟道:“周國的雪土養(yǎng)人,蔓陀一定會(huì)長出來的!”
“你整夜都守在長樂宮?”柴婧也不再過多勸阻云修的動(dòng)作,轉(zhuǎn)身問道。
“我…”云修吞了下咽喉道,“云修初到宮里,也不知道該去哪兒歇息,我浪蕩慣了,就借了公主屋外的石階半躺了一宿…公主,莫怪…”
“回頭…”柴婧看著石階上干燥的痕跡道,“讓你家少主賜你個(gè)大宅子,云修忠心耿耿的臣子,可不能失了功臣的體面。他日…”柴婧攏緊裘襖,“云修還要成家娶妻…”
“我不成家娶妻!”云修打斷柴婧道,見柴婧錯(cuò)愕的看著自己,云修囧的背過身道,“不成家,不娶妻,就留在宮里,和當(dāng)年留在王府一樣,哪兒也不去!”
“你喜歡就好。”柴婧淡淡的收起眨眼的錯(cuò)愕回屋道,“父皇今日出殯,本宮還有很多事要做,你喜歡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
“我就喜歡待在這里…”云修踢著腳下的雪團(tuán)子小聲的嘀咕道,“我就要待在這里。”
大周六十四年,柴逸歿,謚號(hào)文仁帝,柴昭奉永樂公主口述遺詔登基,追立其父柴宣為武康帝,其母孝慈皇后。
冊(cè)封岳蘅為中宮皇后,封永樂公主柴婧為永樂長公主。
殷崇旭封為定國候,殷崇訣為忠義候,殷坤雖仍在徽城殷家堡,也被柴昭賜官綏城都督,官居一品。
云修為正三品御前武官,可攜兵器入朝入宮,親信之尊昭示天下。
“封侯拜相。”殷崇訣摸了又摸自己的一身朝服,歡喜的看著殷崇旭道,“大哥,是不是就是說的咱們一家?”
“美得你。”殷崇旭話雖如此,可也掩不住心底的高興,“殷家一門三封,文臣武將都看在眼里,你我兄弟要更加謹(jǐn)慎行事,切勿翹上了天落了旁人的眼。”
“大哥就是畏畏縮縮。”殷崇訣滿不在乎道,“殷家一門三封,還不是靠命博出來的前程!皇上成事你、我們才如此風(fēng)光,若是…”殷崇訣低下聲音,“若是功敗垂成…殷家堡搭上的可是千百條的性命,還有爹辛苦經(jīng)營數(shù)十年的基業(yè)。旁人只看見你我今日的得志,又怎么看得見我們流過的血。”殷崇訣戳了戳自己的左胸,“差點(diǎn)要了崇訣性命的這一箭,大哥忘了?”
“不會(huì)忘。”殷崇旭道,“你也要記住,要想保得住自己和殷家的性命前程,該做什么,不該想什么。”
殷崇訣頓時(shí)有些不悅,大步撇下兄長朝宮門外走去。
殷崇旭無可奈何的搖著頭,正要去追弟弟,太尉蘇瑞荃已經(jīng)不緊不慢的踱到了他身旁,做了個(gè)揖道:“殷家一門三封,老夫恭賀侯爺!”
“不敢當(dāng)…”殷崇旭謙遜回禮道,“太尉這個(gè)禮數(shù),有些重了,崇旭承受不起。”
“受得起。”蘇瑞荃撫須笑道,“定國候,忠義候…光看這封號(hào)就足以昭顯皇上對(duì)兩位侯爺?shù)钠髦兀蠹屹F不可言,貴不可言吶!”
殷崇旭淡淡一笑,溫聲道:“皇恩浩蕩,殷家也是受寵若驚,必當(dāng)為皇上鞠躬盡瘁,萬死不辭。”
“說得好!”蘇瑞荃高聲贊道,“時(shí)勢(shì)造英雄,說的就是你們殷家,先帝和皇上慧眼識(shí)人,殷家堡乃大周肱骨,還有的指望。”
殷崇旭知道蘇家父女的水深難測(cè),笑了笑不再多言,朝蘇瑞荃微微頷首,便尋著殷崇訣的步子去了。
洛辛走近撫須不語的蘇瑞荃,湊近他耳邊道:“這對(duì)兄弟,果真不凡,果真不凡吶。可惜…只可惜…”
“可惜什么?”蘇瑞荃身姿不改悠悠道。
太傅洛辛訕訕一笑,壓低聲音道:“定國候殷崇旭英武俊朗,性子也沉穩(wěn)踏實(shí),可惜已經(jīng)婚娶,聽說還誕下一子,真是好福氣;忠義候殷崇訣…”洛辛故意頓了頓,見蘇瑞荃深目不動(dòng),繼續(xù)道,“忠義候殷崇訣,俊美不俗,性子上進(jìn)傲然,敢拼敢博,前途不可限量…可惜…少年情深難忘…忠義候心里,該還是念念不忘昔日所愛吧?”
“有何可惜?”蘇瑞荃鎮(zhèn)定的反問道。
洛辛指著蘇瑞荃哈哈笑道:“蘇太尉,你家美貌傾城的女兒,心比天高何曾看得上徽城哪家的貴族公子?蘇小姐也近二十,可算是徽城老女,若此刻真要給蘇家挑一位頂好的良婿…縱觀今時(shí)今日的大周朝堂,也唯有…尚未婚娶的殷崇訣了吧…這還不是可惜?”
蘇瑞荃露出些許不悅,捻著須角冷冷道:“洛太傅將皇上登基之事籌辦的如此妥當(dāng),也是得了皇上不少贊許吧…洛太傅憂心的事,也是愈發(fā)多了呢。”
洛辛頷首一笑,朝蘇瑞荃抱了抱拳道:“老夫也是為太尉府憂心,新人輩出,功勞齊天,無功之人可得早些給自己打算才是吶。”
蘇瑞荃見洛辛含笑離開,看著他的背影鼻子里不滿的哼了聲。才走出去幾步,忽然想起柴逸被軟禁皇宮那陣,柴昭和柴婧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自己的太尉府,字字戳心嚇得自己和女兒魂飛魄散…柴昭雖是信守諾言,成事之后并未為難蘇家,可那雙灰眸深不可測(cè),如今權(quán)傾天下,小小一個(gè)太尉府的榮辱還不是在柴昭手掌之中…蘇瑞荃越想越慌,脊梁骨也噌噌泛起了冷汗。
乾坤宮
一身繡鳳華服的岳蘅瞅著銅鏡里快認(rèn)不出的自己,輕晃晃腦袋便是嘩啦啦的鳳釵珠翠聲,岳蘅伸手托起墜在耳邊的金流蘇和珍珠串子喘著氣。
頓了頓,岳蘅終是憋忍不住的看向身后的嬤嬤道:“冊(cè)封禮都過了,這些東西,摘下也不會(huì)不吉利吧…”
老嬤嬤見這新立的皇后這般實(shí)誠的問話,卑順道:“回娘娘的話,您若是累了,這會(huì)子是可以摘了…只是…”
“只是什么?”岳蘅瞪大眼道,“還有別的講究不成?”
——“只是這歷朝歷代的皇后,哪個(gè)不是鳳釵珠翠,鳳袍錦繡。”屋外,柴昭挺立著笑道,“阿蘅不喜歡這些,是打算做個(gè)布衣皇后么?”
“奴婢叩見皇上。”屋里的嬤嬤宮婢都跪地道。
岳蘅見柴昭身上耀目的金色龍袍還是今日朝上的那身,自己雖然見慣了他平日里一身黑衣錦服,可著金龍的丈夫也是英俊的很,襯的眉眼間更是多了不少貴態(tài)。岳蘅看著柴昭發(fā)呆,一時(shí)也有些忘了自己發(fā)髻上層層疊疊的釵子,急著起身去迎,才一扭頭,長穗的金流蘇就打在了自己的面頰上。
岳蘅捂著泛起紅印子的腮幫,委屈的喊了聲。
柴昭忍俊不禁,上前扳開岳蘅的手,哈著熱氣暖了暖她的臉蛋,心疼道:“戴不慣就都摘了去,朕也覺得阿蘅還是平日里的樣子最好,宮里頭也沒有旁人,連個(gè)和你爭風(fēng)吃醋的女人都沒,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也沒人跟你比,把這些個(gè)物件,統(tǒng)統(tǒng)都摘了。”
“朕…”岳蘅噗嗤笑出了聲,忽的想起柴昭已經(jīng)是九五之尊,趕忙捂著嘴背過身去,發(fā)髻里的珠翠簪子“啪”的一聲打在了柴昭來不及避閃的臉上。
幾個(gè)嬤嬤婢女都是嚇了一跳,柴昭一把拉過岳蘅,不容分說的扳正她的肩,一只手挨個(gè)兒摘下她發(fā)髻里的各式簪子,挑落下最后一支綰發(fā)的雙鳳金簪,岳蘅一頭如瀑青絲傾瀉而下。
為首的嬤嬤朝婢女們使了個(gè)眼色,眾人都知趣的退了出去,輕輕的掩上屋門。
岳蘅揉搓著發(fā)梢,任憑柴昭拂拭著自己緞子般黑亮的發(fā)絲沉默不語,柴昭以指為梳,溫柔的梳理著岳蘅的長發(fā),貼近她的耳根低啞道:“朕替阿蘅綰發(fā),可好?”
——“臣妾…不敢…”岳蘅烏溜溜的眼珠子頑劣的眨了眨,正想抽出身子不去理會(huì),可肩膀被他溫柔的按住,怎么也掙脫不開。
“皇上的話也不聽?”柴昭溫吞的拾起梳妝臺(tái)前的黃梨木梳,“阿蘅是要抗旨不尊嗎?”
——“臣妾,不敢。”
柴昭低笑著攏起岳蘅的秀發(fā),靈巧的綰起岳蘅與自己大婚后最常梳的傾髻,灰目掃向珠光寶氣的梳妝臺(tái),一眼挑中支白玉雕鳳的云簪,束進(jìn)了新梳的發(fā)髻里,左右細(xì)細(xì)看了看,滿意道:“這樣才好,不沾風(fēng)塵,,怎么看都是好的。”
岳蘅撫了撫柴昭給自己梳的頭,嘟著嘴半信半疑道:“你這粗手能梳出什么樣子,我得自己看一眼。”
鏡子里,傾髻被柴昭綰的恰到好處,玉簪低垂在耳后,半隱半現(xiàn)更顯脫俗的俏麗動(dòng)人,岳蘅半張著嘴,一時(shí)也是說不出話來。
柴昭輕輕伏上岳蘅的酥肩,悠悠笑道:“無話可說,就是也覺得朕梳的不錯(cuò)?”
岳蘅嘴里偏偏不愿意賣乖示好,扯開話道:“淮村的崔叔和桐兒,也該…”
柴昭捻弄著岳蘅頸邊的細(xì)發(fā)道:“前兩日就已經(jīng)安排人去接他們了,是柴王府最得力的親衛(wèi),算算腳力,見到咱們桐兒,也就是這幾日的事。”
岳蘅又驚又喜,攬過柴昭的脖子歡聲道:“前兩日就已經(jīng)去接!?我只當(dāng)你只顧著叔父的大事…也是沒有敢提…”
柴昭貼上岳蘅的額頭,吻了吻道:“傻,這事又耽誤不了什么。朕知道你惦記桐兒,這幾日雖是忙,可幾句話的工夫還是有的…”
岳蘅星眸閃著光澤,凝視著滿目愛意的丈夫,忍不住觸向他微干的唇,蜻蜓點(diǎn)水般輕輕碰了下,才要羞澀的閃開就被柴昭緊緊的擁在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