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是不是你打電話?”程遠航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怎么不說話了?”
柳璃用力咬著唇,“徐薇怎么在你那兒?”
“我就知道是你打的電話,聽到我的聲音就掛掉。你以為我跟她怎么了,我都說過了什么都沒有,你就這么不信任我?”
“那、那她干嘛這么晚還在你那兒?”
“她在哪兒不是重點,重點是你信不信任我!”
柳璃張口想說點什么,突然聽到從話筒里傳來模糊的“遠航遠航”的叫聲,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口,她借著酒勁喊:“我不信任你又怎么樣?我就是不信任你,你說,徐薇在你那兒干嘛,你說啊!”
“你……柳璃,你簡直不可理喻!”
“你現在才知道我不可理喻啊,我就是這么不講理怎么樣?徐薇比我講理,比我漂亮,比我有風度,你去找她啊,她正好也是為了你才去的H市,你們在一起就別管我了!”
程遠航深吸了幾口氣,聲音里夾雜著控制不住的怒火:“柳璃你把我想成什么樣的人了?我在你眼里就是這么一個朝思暮想的人?我告訴你,你再這樣胡鬧下去,我、我……”
“你想怎么樣?想跟我分手嗎?”她一下急了,口不擇言,“分就分,我學校里也有人追我,我才不稀罕你!”
“你再說一遍試試!”
柳璃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么重的話,淚水立即涌上眼眶,沖著話筒語無倫次地大叫:“我就知道你不喜歡我,從來都沒有說過喜歡我,你喜歡的是她對不對?以前就喜歡她,現在還是這樣,現在好了,她在你身邊了,我本來就不應該打攪你們……”
“璃璃,我們都靜一靜好不好?”
“你叫我怎么靜,你現在又不在這兒,我什么都看不見,你們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柳璃!”他暴喝一聲,震得她耳朵嗡嗡響,“我看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特別是你!你給我好好想想,我做過什么錯事沒有?”
“是,你沒錯,全都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行了吧?”
“我不想跟你吵,過陣子再給你電話。”
“哎……”她張開嘴還想說點什么,話筒里傳來“嘟嘟”的掛斷音。
他掛掉了?他居然就這樣掛掉電話了?!柳璃愣愣地盯著手中的話筒不知所措。
“啪”的一聲,程遠航生氣地摔上話筒。
這是他第一次對女孩子發火,怎么也控制不住心頭的憤怒。難道自己還不夠忍讓嗎,可是越到后面,柳璃的想法越不可理解,他不明白,為什么她總是抓著同一個話題翻來覆去地問,似乎不問出一個結果就不罷休。
可是能有什么結果呢,他煩躁地抓抓頭發,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厭煩和失望,往日溫和可愛的小猴到哪兒去了,怎么變得這樣張牙舞爪難以適從?也許是因為臨近畢業有壓力,再加上工作太累的原因吧,他替她找了一個理由說服自己。
今天徐薇會在這兒,只是因為一個室友過生日,而室友的女朋友認識徐薇,所以邀她一起過來。接到那個掛掉的電話,他就猜想肯定是柳璃打的,想立即回撥過去,又怕把好端端的生日宴會弄得一團糟,于是等了一會兒才拿著201卡去樓下打電話。
徐薇和歐陽俊宇不明所以,也跟著下樓,正好聽到兩人在電話里吵得不可開交。
歐陽問:“你怎么不跟她解釋一下?”
程遠航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徐薇,有些難堪,“沒什么好解釋的,如果她信我,什么都不用解釋。”
“你好歹也說明一下啊。”
“說明什么呀,芝麻點的事也要一五一十地匯報,這不……”他閉上嘴,后面的話沒說出來:這不明擺著讓人看笑話嘛,現在就這樣,將來百分之百是氣管炎。
歐陽心知肚明地笑笑,“好像不早了,徐薇,我送你回學校吧。”
徐薇咬著唇,眼睛瞟向程遠航,見他低著頭不吭聲,心里更加難過,揚起頭滿不在乎地說:“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送你。”程遠航當然聽得出來她的賭氣。
歐陽陪著兩人走到校門口便轉身回了寢室,一路上,程遠航一直默默無言,只顧低著頭走路,對徐薇的問話也心不在焉,“嗯啊”幾聲了事。
兩個學校隔得不遠,十幾分鐘后就看到了燈火燦爛的大校門,徐薇終于忍不住試探著問:“遠航,我是不是做錯什么了?”
程遠航一愣,“什么?”
“我看你悶悶不樂的樣子,是不是我做錯了?”
他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的意思,搖搖頭,“沒有,你沒做錯什么。”
“那你干嘛生氣?”
“我沒有生氣,就算生氣,也不是針對你……要不要我送你到寢室樓下?”
“不用了。遠航我問你……”徐薇低頭思索了幾秒,鼓起勇氣說,“我哪里比不上她?”
“啊?”
“我哪里比不上柳璃?”
程遠航一怔,停下腳步神情嚴肅地望著她。“不是比不上比得上的問題,而是喜不喜歡的問題,我現在喜歡的是柳璃,我只喜歡她。”
“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那么多年的感情到哪里去了?”她不死心地追問。
從有記憶起,她和程遠航就幾乎形影不離,一起上學一起玩耍,從小學到高中,從來沒有分開過,認識他們的人,包括雙方的父母,似乎都承認了他們的關系。
程遠航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之類的話,可她相信,他們都能明白對方的情意。她記得直到初三,兩人還經常手拉著手去逛家門口的公園,那時候他的手掌瘦瘦小小的,有時走著走著就松開了她的手,她立即追上幾步重新拉住他,于是他便笑,將她的小手抓得牢牢的,黑亮的眼睛里有讓她心慌意亂的光芒。他們之間幾乎沒有秘密,他知道她十二歲那年來初潮,她也知道他十四歲那年某天早晨起來偷偷摸摸洗睡褲。
那樣的兩小無猜,那樣的親密無間,到了高中卻漸漸生疏,她甚至想不起來,到底是哪一天他不再愿意牽她的手?他的個子越來越高,看她的眼神也開始變得飄忽,常常盯著某個角落發呆,連她在旁邊大聲說話都聽不見。直到高三開始,有一天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我同桌是個女的。”
徐薇很奇怪,“女的就女的,怎么了?”
他不說話,只是抿著唇笑,眼底有著久違的光芒,一霎那間,她什么都明白了。
他們的青梅竹馬,到底敵不過某個女孩的燦爛一笑。可這十幾年的愛戀癡纏,怎能輕易就放手?她不肯服輸,茆足了勁復讀一年考到H市,希望能贏回程遠航的目光,卻仍然敗了。
現在,他就站在她的面前,熟悉的眉目、熟悉的嗓音,她癡癡地看著他,從他眼里看到了拒絕和疏離,那樣的神情,讓她的心縮成一團。
她只能自欺欺人地說:“我們在一起十幾年啊,十幾年啊……遠航,你不喜歡我嗎?”
“對不起,”程遠航搖頭,“我是喜歡過你,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我不相信……我覺得她一點都不適合你,她根本就不了解你,你們的性格相差這么大,而且距離隔得這么遠,我一點兒都不看好你們……你看,今天不就吵架了嗎?”
“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情。”沉默半晌,他認真地開口,“徐薇,可能我沒有跟你說清楚,我喜歡她,從高二就開始了,不管她是什么樣的性格我都喜歡,即使將來我們分開了,我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其實這些話他早就想說了,只是怕傷了對方的心,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才好,所以才會放任她一次又一次地靠近。現在終于說出來,心里也舒坦多了,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擔。
徐薇無意識地搖搖頭,轉身朝宿舍大樓走去,“你回去吧,我到了。”轉身的剎那,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程遠航站在路邊,看著她匆匆走完這一小截路,身影消失在宿舍樓的大門口,才慢慢往來時的路走去。
回到寢室,他盯著桌上的照片看了好一陣,拿出筆和紙準備寫信,想了想,又放下了。寫些什么呢?還是讓彼此都冷靜一下比較好。
離畢業的時間越來越近,每個人心里的那根弦也越崩越緊。這時候的畢業生都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柳璃也不能免俗,盡管有好一陣子沒跟程遠航聯系了,信也不見一封,但也沒辦法,公司事情一大堆,還要經常回學校匯報情況,根本沒有時間顧及自己的私事,再說前陣子還吵了一架,想想都覺得臉紅,更不好意思恬著臉去找他。
公司領導對柳璃和馮小麥很是中意,有幾次似有似無地提到,畢業之后可以將她們簽下來,兩人的工作勢頭也越發高漲,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公司值班。
小麥說:“柳璃你看,情場失意賭場得意啊,跟航航吵一架,倒換來一個工作。”
柳璃笑罵道:“拿你們家原野去換個工作,你愿不愿意啊?”
“不愿意!”小麥立即搖頭。“哎對了,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原野往這邊一個公司投了簡歷,他說那家公司對他很感興趣,搞不好就能留在這邊呢。”
“那就恭喜你啦,你們夫妻比翼雙飛吧。”
“討厭。”她羞答答地紅了臉,“你跟你們家航航怎么樣?”
怎么樣?就這樣唄,柳璃聳聳肩,當作回答。
說實話,她很羨慕原野對小麥的寵愛,寫來的信里面永遠充滿了溫情默默的語句,有時還會夾上一兩片楓葉,或者將信紙折成心型寄過來,這份甜蜜連旁人都能強烈感覺到。相比之下,程遠航對待她,就像一壺放在爐子上燒著的水,溫暖,有時也燙人,然而那爐火始終不旺,那壺水也就怎么燒也燒不開。
是不是自己要求太多了?可是,以前傅小光對林月也是那樣細心呵護啊,為什么程遠航就做不到呢?柳璃也渴望他能將她捧在手心里,討好她、遷就她、哄著她,把她當成公主一般,即使下一秒再狠狠將她摔回原形,她也甘之若飴。
可她,終究只是穿上了公主裙的一顆野草,害怕某一天王子識破了她的庸俗和渺小,會將手中的皇冠送予他人。
再過一個月,三年前邁進這張校門的學生們,又即將邁出校門成為社會新鮮人。系里早就有人開始進行聚餐了,抓緊最后的時間進行酒量訓練,學校里經常可以看見有人舉著酒瓶搖搖晃晃地走,還不時干嚎幾句與青春有關的歌曲,純粹無病呻吟的酒鬼形象。
晚上葉美珠的男朋友請吃飯,美珠在最后一個學期又換了一個男朋友,甩掉同系帥哥,看上了實習單位一個高幾屆的師兄。據小道消息稱,這個其貌不揚的師兄的父親在單位當領導,已經發了話,只要他們答應一畢業就結婚,美珠的工作可以立即安排下來。
這件事,讓系里的同學看她的目光中都帶著鄙夷,212的其他幾個女生也暗地里惋惜了好一陣。美珠雖然算不上如花似玉,但也嬌俏可人,并且家里情況也不差,怎么就同意跟這么個男人交往呢?不過,議論也是私底下的,她們還是很尊重美珠的決定。
幾個人吃的是西餐,師兄不愧為出身良好的有錢人家孩子,一招一式非常優雅,燭光下,那張坑坑洼洼的月球臉也相對平整多了。
美珠經常隨他進出西餐廳,吃相自然比較好,柳璃和何晚勉強懂得一些西式禮儀,吃相也不算難看,張露、小麥依葫蘆畫瓢,學得像模像樣,最可憐的是李艷玲,漂漂亮亮嬌滴滴一個女孩子,瞪著牛排無從下手,最后實在熬不住,索性抓起食物就往嘴里塞。柳璃第二個熬不住,扔掉刀叉改為用手抓,然后是小麥……到最后,七個人中有六個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唯一一個優雅就餐的人倒顯得分外怪異。
兩個小時的西餐結束,目送那位準丈夫開車離開,美珠嘆口氣,“還不如吃串串燒。”語氣里有明顯的自嘲,眼神也變得空洞。
柳璃突然明白了她為什么做這個決定。
每個人,都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無奈,生活上的、情感上的,每一個決定都只是為了讓自己生存得更好。艷玲心系不般配的窮小子,不畏懼所有人的目光,是一種勇敢;美珠選擇不愛的人做為終生伴侶,面對周遭的議論坦然處之,是一種頓悟。所有的選擇,都無可非議。
回到寢室不久,樓下傳來熟悉的大喇叭聲:“212,柳璃,電話!”
……是程遠航打來的嗎?多久了?他有多久沒打來電話了?
柳璃連鞋都沒穿好就往樓下跑,差點在樓梯口摔一跤。
半個小時后她回到寢室,小麥喜氣洋洋地迎上前:“原野下個星期要來看我,那家公司準備簽下他了,他來看看公司情況,順便來我們學校。”
“好事情。”柳璃摸摸她的臉,“你真幸福。”
原野蒞臨這個城市的當天,212寢室全體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稱要給小麥的未婚夫一個好印象,何晚還弄了一張紅紙來,剪了一個歪歪斜斜的“喜”字貼在窗戶上。小麥瞪著眼睛把它扯下來,又紅著臉小心翼翼地夾在書本中。
晚上剛吃過飯,就聽到樓下響起大喇叭的聲音,喊馮小麥接電話。六個女生一窩蜂地跑到傳達室,圍在電話機旁豎起耳朵聽墻角,只聽到話筒那頭傳來模模糊糊的聲音:“……還有事情,明天來好不好……”
小麥尖叫:“明天?!”
不知那邊又說了些什么,她嘟著嘴說:“不行,你一定要來,我們姐妹都打扮好了要看你,你不來就是辜負她們的期望……你不來我就不理你!”
過了一會兒,她笑得臉蛋變成一朵花,興高采烈地回頭對著聽墻角的眾人宣布:“他說公司事情一弄完就過來。”
“喔————”
傳達室響起一陣歡呼聲,接著,六個女生趕緊又沖回寢室,四處查看可有衛生死角,被褥是否疊得平整,陽臺上是否有不該出現的內衣內褲……
小麥在寢室里坐不住,長時間地踱過來踱過去,最后終于忍不住跑到校門那兒去等心上人。
這一等就是好幾個小時。期間柳璃去校門口看了幾次,小麥撅著嘴,倔強地坐在大門側邊的花壇邊一聲不吭,任憑她怎么勸也不肯挪動一下,直到夜深了,門衛過來鎖校門才一步三回頭地回寢室。
“他怎么不來呢?不來也應該打個電話呀,怎么不來呢……”小麥翻來覆去重復這兩句話。
柳璃安慰道:“可能他臨時有什么事情絆住腳了,明天一定會來的。沒事沒事,放心睡覺吧,明天一早一定能見到他。”
小麥喃喃念著躺到床上。
一整晚,柳璃都聽到上鋪在輕輕翻身,間或有幾不可聞的嘆氣聲。第二天一睜開眼,就看到小麥穿戴整齊地端坐在椅子上,臉色黯淡,眼底有淡淡的黑影。
“212,馮小麥,電話!”
熟悉的大喇叭聲突然穿透清晨的寧靜,顯露出從未有過的凄厲。小麥在聲音還未落下之前就飛身沖出寢室,柳璃愣了一下,來不及換衣服,披散著頭發跟著沖出去,氣喘吁吁地跑到傳達室,只來得及接住小麥倒下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