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的第一天的中午一點,柳璃突然發現自己又多了一件煩心事。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
中午吃過飯,柳璃照常跑到女生宿舍六樓,跟班上僅有的幾位住宿女生聊聊天、聽聽音樂,順便放松一下高三的緊張節奏。畢苗苗的桌上堆著一大堆新年賀卡,那時候學生沒錢,通常都喜歡用這種贈送卡片的方式來表達對某人的友好程度,苗苗是班上男生公認的“可愛公主”,她收到的賀卡自然而然最多。
“祝你新年好……Happy New Year……”柳璃漫不經心地念著卡片上的字,忍不住齜牙咧嘴笑起來,“搞錯沒,都是這幾句話,有沒有新奇一點的啊?”
坐在一旁看書的唐飛和葉子也湊上前,三個人一起嘻嘻哈哈念著千篇一律的新年賀辭。
“看,這張這張,”唐飛大聲念,“認識你很開心,兩年半的時間你帶給我許多快樂……這誰啊,名字都沒有簽。哎,苗,這是誰給你的呀?”
苗苗正坐在床上吃零食,對唐飛翻了個白眼,不理睬她。柳璃搶過卡片,掃了一眼上面歪歪斜斜的幾行字,覺得很眼熟。
這不是程遠航的字嗎?他寫的字簡直就像雞爪子刨過的莊稼地一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一般人想模仿都模仿不了。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怪異的感覺,好像很難過,又好像有點氣憤,“騰”地站起身把卡片伸到苗苗眼前。
“苗,這是程遠航給你的?!”
苗苗側頭瞟了一眼,撇撇嘴,“發神經啊,那個家伙怎么會給我送賀卡。小杏兒送的。”
“你騙我,杏兒呢,杏兒去哪兒了!”柳璃大聲嚷嚷,覺得胸口仿佛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就是喘不過氣來。怎么回事?
正喊著,杏兒抱著一只足球神色萎靡地回到宿舍,一屁股坐到床上不吱聲,葉子笑瞇瞇地走過去問:“怎么了,又碰上教導主任了?”
“他問我是不是高三的,還沒等我開口,就噼里啪啦說了我一通。同學啊,”杏兒甕聲甕氣地學著朱主任的語氣,“現在正是緊張學習的時候,怎么能浪費這么寶貴的時間在無謂的足球上呢?等到高考完了以后你想踢多久就踢多久,可是一定要珍惜現在的時光啊,一寸光陰一寸金……”
“寸金難買寸光陰!!”幾個女生齊聲吼出后半句話,然后笑成一團。
柳璃愣愣地站在一旁沒有摻合進去,她的心思全圍在那幾行字上打轉。是他?不是他?心情乍沉乍浮,像掉進了寬寬的江河里看不到岸。
“哎,我送給苗苗的你看什么呀。”杏兒嘀咕一聲,從她手里抽出賀卡扔到桌上。
“你……送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茫然。
“不是我是誰啊。哎,你怎么連張卡都沒給我送,小氣死了,虧我還送了你一張,塞在你抽屜里呢……喂喂,柳璃你去哪兒……”
嚷嚷聲被迅速拋到腦后,柳璃以百米賽跑的速度沖下宿舍樓梯,氣喘吁吁地回到教室,“啪”地打開書桌蓋子,果然看見一張新年賀卡靜靜地躺在英語書上面,那字跡分外熟悉。
……這個杏兒,寫的字怎么這么丑!又怎么這么像程遠航的!!
下午的課柳璃基本上沒有聽進去多少,一直在想著中午那種奇怪的感覺,卻怎么也想不明白。同桌從桌子底下伸手過去彈了她的手背一下,暗示她化學老師正盯著這邊看,她臉一熱,下意識地往旁邊躲開。
“柳璃同學,東搖西晃地干什么!”老師聲如洪鐘。
柳璃惱火地瞪了同桌一眼,發現他居然面不改色,只有深色的眸底露出一絲嘲笑的意味。她假笑了一下,把注意力放到黑板上,悄悄把手伸過去,快速而準確地捏起他手背上的皮肉用力一擰,滿意地看到他咬住下唇。
哼,叫你惹我!
趁著老師轉過身在黑板上寫公式,柳璃遞過去一個衛生眼,正好迎上對方的刀子眼,四道目光相撞,空氣中仿佛傳來“滋滋”的電流聲。
怕你不成!她再接再厲,繼續翻白眼,聽到講臺上再次傳來自己的名字:“柳璃,上課時請注意聽講!”
同桌抿緊唇,雙肩可疑地輕微抖動。這副模樣讓柳璃陡然起了殺心,在接下來的英語課上,果然沒有好臉色給他看。
英語老師是個比較懶散的中年人,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讓學生在課堂上一對一地對話,他老人家則美滋滋地跑到教室外抽煙瀟灑,還美其名曰“提高學生的口語能力”。這堂課也不例外,先花了二十分鐘講解語法,然后揮揮手,“下面的時間自由討論,有不會說的舉手問我。”爾后迫不及待地摸著褲兜走出去,不用想也知道兜里揣著煙。
教室里立即響起一陣嘰哩瓜啦的鳥語,其中不乏有低低的說笑聲。柳璃照例閉著嘴不說話,同桌先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她雙眼茫茫然地以“Yes”或“No”作答。
“……What are you thinking about?”同桌的臉色開始不善。
“Y、Yes……嗯~~”
“What are you doing?”
“嗯~~”
同桌終于忍無可忍,伸手彈了她的手背一下,“柳璃,I am talking with you. What did you do last night?”
柳璃終于回過神來,傻傻地看著他,聽他仔細重復了一遍才磕磕碰碰地說:“You say what you do last night at first.”
同桌顯然對她這樣的英語水平早已經習以為常,連比帶劃地說了一大通,見她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無奈問道:“What did you think about just now?You are absent-minded.”
想什么?還不是想著中午那怪異的感覺!她脫口而出:“You ask me,me ask who?”
他的嘴角抽了抽,直直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終于開始用中文,“你英語怎么就這樣啊,都教了半年了,一點進步都沒有。”
“Care you ass thing.(關你屁事)”她不客氣地頂回去,同桌的表情很癡呆,她興奮地指著他小聲叫嚷,“Do you understand?I know you don’t understand,haha,You have not understand time too.(你也有不懂的時候)”
哼,跟我顯擺英語好?柳璃昂起頭從鼻孔底下看過去,如愿以償看到同桌扭曲的臉。
下午五點半放學,柳璃推著自行車跟順路的同學邊聊邊走出校門。她家隔學校不遠,騎自行車大概一刻鐘左右,所以并沒有住校。回到家,媽媽還沒有回來,廚房里香氣陣陣,繼父正圍著圍裙在炒菜。
“爸。”她輕輕叫了一聲。
“回來了?等會兒就能吃飯了,你要是餓就先吃吧。你媽等會兒回來。”
“等下一起吃。”
雖然有點餓,柳璃倒沒有坐在飯桌上先吃,等繼父把所有菜炒好了,才一起吃完晚飯,然后回到自己的小房間稍做休息。
柳璃的親生父親在她十一歲時患上癌癥,只在醫院待了短短兩個月就撒手人寰,過了兩年,媽媽又找了一個伴兒,是國土局一個不大不小的頭頭,在外人面前很有幾分架勢,不過,對柳璃兩兄妹倒是非常耐心,從來不假以辭色。
柳璃的哥哥比她年長五歲,在另一個鎮上擔任公職,幾乎沒有時間回縣城這個家;繼父的原配早逝,留下三個子女也都成家立業了,所以在家的通常只有柳璃和媽媽、繼父三個人。
“篤篤”的敲門聲響了幾下,繼父在門外喊:“璃璃出來吃點水果。”
“來了。”柳璃趕緊從小床上爬起來,打開門,果然看到客廳桌上擺了她最喜歡吃的梨子。“爸你也吃一個。”她遞了個梨子過去,看到對方臉上笑開了花。
其實她一點兒都不想叫爸爸,跟著哥哥一起叫伯伯多好。可是媽媽說,哥哥脾氣拗怕是改不過來了,要是她也叫“伯伯”,那繼父該有多傷心。所以在他們結婚六個月后,有一天,繼父出差回來給柳璃帶了好多小姑娘喜歡的小玩意兒,還有一個布娃娃,她猶豫著接過禮物,囁嚅半天才小小聲地叫出兩個字——
爸爸。
那一年她十四歲。
那天晚上躺在小床上,柳璃暗暗哭了半宿,心里空蕩蕩的,好像失去了某件非常珍貴的東西,又不知道該怎么辦,折騰到半夜兩三點才迷迷糊糊睡著……
正嚼著梨子想心事,媽媽回來了,母女倆說了幾句話,柳璃回到小房間想睡會兒覺,偏偏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腦子里盡想著中午的事情。
怎么會這樣呢?患得患失的,剛開始看到賀卡上的那些字,整個人都好像蒙了,只想跑到哪個角落大哭一場,等到搞清楚是杏兒送的,突然間又神清氣爽,只想墊起腳尖跳段舞蹈,或者扯開喉嚨放聲歌唱。怎么回事?該不會——
趕緊將所有看過的言情小說從腦海里過一遍,包括瓊瑤的、席娟的、于晴的,越想越不對勁,自己這種心情,明明就跟小說里描寫的一模一樣!
完了完了……真的完了,柳璃,你早戀了!!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她把身子貼在墻邊,氣急敗壞地用頭撞著墻,一邊絮絮叨叨地念,“怎么辦怎么辦,怎么會是他……”
“璃璃,要上晚自習了,還不走?”
“啊?!”她驚嚇地彈跳起來,才發現媽媽一臉詫異地望著她。“就、就走。”
“你在做什么?砸得砰砰響。”
“……”
柳璃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一些什么,慌慌張張地爬起來一溜煙跑到車棚里,推起自行車就跑,把媽媽的叮囑全部甩到腦后。
走進教室,同桌已經坐在座位上了,翹著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她的臉一燙,心跳突然加速,索性跟后面的男同學換了座位,卻看見同桌回過頭盯著她,微皺著眉頭,好像有些不高興。
有什么好看的!柳璃示威一般地舉起圓規,把尖尖的刺對準他虛空戳了兩下,他才訕訕地趴回自己的座位上。
三個小時的晚自習,英語書和試卷就攤開在桌上,柳璃頭一次沒有看進去半個字母,等到十點鐘晚自習結束的鈴聲打響,她還呆呆地愣在座位上。
“喂,走不走啊?”同桌碰碰她的手。
“你先走,我再看一分鐘。”她觸電一樣把手藏到桌子底下,頭都不敢抬。
等到周圍的同學都走得差不多了,柳璃才慢騰騰地起身走出教室,走到車棚旁邊,居然看到同桌高高的身影立在一旁。
“還不回家我就把氣門芯拔了。”他慢慢地說。
“去死!”她一腳踹過去,沒踹到人,那道身影已經晃出老遠。
柳璃氣得磨牙。
程遠航,我怎么就跟你是同桌呢?最離譜的是……
我好像喜歡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