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兒……
柳璃又一次從夢中驚醒, 心底還留著隱隱的鈍痛,陳舊卻不真實的感覺。身側暖洋洋的,江少華握著她的左手睡得正香, 呼吸癢癢地吹拂在她脖頸處。
四周的家具在幽暗的光線下看不太清晰, 只能隱約看到些許輪廓, 左邊是一個大書桌, 右邊是一排衣服, 格局似曾相識。她瞪著黑乎乎的天花板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她的家。
她的家,在美國的家。
身子一動, 江少華立即翻個身摟緊她,動作自然熟練, 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她把臉埋在他的胸膛前, 很快就忽視掉夢中的情景, 重新陷入夢鄉。
時間真是霸道,不知不覺來A市就快兩年了。
當初來之前, 柳璃也曾擔心恐怕要整天吃漢堡包、蔬菜沙拉這些野蠻人吃的食物,來了之后才知道,A市的中國人非常多,有一個全美最大的中國超市,里面的中式食品應有盡有, 生活方面跟在國內差不多。
氣候方面跟國內也很相似, 四季分明, 只不過空氣質量更好、天空更藍。她住的地方幾乎可以稱為“中國村”, 公寓樓上樓上絕大部分都是中國人, 經常可以看到笑瞇瞇的老婆婆帶著小孫子、小孫女在草坪上玩耍,嘴里說著南腔北調的普通話, 以至于柳璃常常產生這樣的錯覺,她還是在中國,只不過又挪了一個窩而已。
江少華在一家健康研究中心做博士后,工作談不上非常辛苦,卻也決不輕松,而且他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很嚴格的人,不甘人后,因此剛上班那陣子,幾乎天天鉆在實驗室里做實驗,早出晚歸,留下妻子一個人在家做家庭主婦。
好在柳璃是個耐得住寂寞的人,平時上上網、跟朋友聊聊天、學學英語,興致來時研究研究菜譜,周末坐著研究中心提供的shuttle去超市逛逛,買點菜,一個星期的時間也就打發過去了。半年后,江少華攢了些錢買了輛不錯的二手車,活動范圍更廣,經常趁著假期出去旅游、度假,日子過得不亦樂乎。
柳璃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不用上班,不用看老板的臉色,也沒有經濟上的壓力,如果在國內,哪能有這么好的條件給她?唯一覺得煩惱的是英語,這對于英語三級打61分的她來說,學英文無異于天都要塌下來。不過江少華并沒有強迫她必須學到某種程度,只是有時見她在電腦前玩游戲玩得忘形時,也會輕聲提醒一聲,該學英語了。
柳璃,你還不知足嗎?
獨處的時候,她常常這樣問自己,然后微笑著回答:
知足。
時間是一劑良藥,可以將記憶中的一切漸漸沖淡,那些曾經的癡狂、思念、委屈、黯然傷神,也都隨之煙消云散,平淡的生活能讓人學會怎樣用時間來治療傷痕——只除了偶爾有夢。
偶爾會夢見相同的場景,那抹高瘦的身影走進一間空蕩蕩的教室,任憑她怎樣呼喊怎樣追趕都無濟于事,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不見,然后在午夜夢回清醒的那一霎那,通徹心扉,心臟像被鑿開了一個大洞,有涼颼颼的風穿心而過。
曾經有一段時間,柳璃為這樣的夢境驚慌不已,還專門上網查找這方面的心理知識,看了N多篇文章,還是沒有找到解決的方法。后來,她很阿Q地安慰自己,做一兩個夢不能代表什么,所有動物的大腦都有記憶功能,何況是“人”這種最高級動物,有記憶,必定會有回憶,不要著急,一切都可以慢慢忘記。
因此她選擇刻意的忽視,時間一長,也就不了了之。
當然,除此以外,一切都好。
八點整,江少華準時起床,輕手輕腳地去浴室梳洗完畢,爾后折回臥室,小心地把蒙在柳璃頭頂的被子扯開,俯身在她嘴唇上一吻。
“我走了。”微涼的手流連在她臉頰和脖子上。
“嗯……”柳璃模模糊糊地應一聲,皺著鼻子揮開他的魔爪。稍頃,聽見輕輕的鎖門聲,她重新把頭蒙進被子里。
江少華總是這樣,每天早晨必須有一個早安吻,晚上回來也是一個擁抱加一個吻,天天如此,樂此不疲,甚至在朋友面前也毫不掩飾夫妻之間的親昵。柳璃對他這樣的習慣啼笑皆非,都老夫老妻了,還膩膩歪歪地親來親去,多不好意思!有時候她也抗議:“你才來多久啊,就學會了洋人的那套把戲。”
他振振有辭:“怎么是學洋人呢?我這是愛你。”
“愛我也用不著大清早的吵醒我吧?”
“你睡不好啊,那我從明天開始不這樣了。”
結果次日情況依舊,她抗爭不過,只好任他繼續表達他的江氏愛意。
今天學校沒課,柳璃十點多才懶洋洋地起床,簡單收拾一下屋子,吃了點面包牛奶,然后揣著英語書踱到屋外的大草坪上。
來美國這么久,她的英語聽力提高了不少,跟老外日常交流時,能聽懂對方絕大部分的意思,只是口語一直上不去,一開口便結結巴巴說不清楚。
兩個月前,江少華為她報了一個英語學習班,每個星期上兩天課,期望對她的口語能力能有所提高。不過柳璃覺得沒多大用處,美國老師跟中國老師差不多,一樣喜歡照本宣科,而且講的內容居然是非常淺顯的語法知識,經常對著書本要學生填寫“there be”句型,這讓柳璃哭笑不得,要知道中國學生最不怕的是語法,最欠缺的才是口語訓練,偏偏到了這邊還要學習這種連小學生都明白的基本知識。唯一覺得有好處的是,班上一共有十幾個學生,大家湊到一起可以聊天說笑,盡管英語都說得磕磕碰碰,但是口語能力總算有了一些進步。
隔壁的趙阿姨帶著小孫女在草地上玩耍,小丫頭撒開腳丫子到處瘋跑,一會兒尖叫兩聲,一會兒追著蝴蝶跑,小臉蛋紅撲撲的,模樣很是可愛。柳璃看得有趣,索性把書一扔,加入到小丫頭的游戲中去。
瘋玩到下午,回家休息了一會兒,打開電腦準備上網看看,“啾啾”的□□提示音響起,是何晚前天晚上發來的消息:“我要結婚了。”
柳璃一下子愣住。
何晚要結婚了,新郎是誰?
剛來美國時,兩人曾經打過電話,何晚把昔日同學的近況向她大概描述了一番。
葉美珠現在不工作了,在家專心帶孩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張露在省城打拼了幾年,回老家跟某個公務員結了婚,日子也過得很瀟灑,而且肚子里已經有了小寶寶;李艷玲還沒有跟金融系小青蛙結婚,因為女方家里對未來女婿不甚滿意,好在也沒有做過多干涉,小兩口的幸福還是指日可待;至于馮小麥,依舊獨身一人。
何晚嘆著氣說:“小麥真傻,又不是沒人追她,干嘛這樣苦著自己?都過了這么多年了,什么事情都該淡忘了,還這樣死守著以前的感情,太傻了。”
是傻嗎?
柳璃想起畢業前夕六個女生在一起喝酒,小麥高舉著酒瓶大喊“我很幸福”,突然覺得心里酸酸的,如此執著而又絕望的愛情,只有小麥那樣的傻,才能將其守望成永恒。
“小麥覺得幸福就好。對了,”她換了一個話題,“你跟謝文斌也該結婚了吧?”
何晚沒有開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有個客戶很喜歡我,他條件不錯,有房有車,而且對我很好,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柳璃一愣,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何晚笑了兩聲,語氣很沮喪,“柳璃你知道的,北京的生活壓力有多大,我跟謝文斌一直在租房子住,沒有多少存款,買不起房,更別提買什么車了,我每天都要擠公交車上下班,累得跟什么似的,還要受老板的氣……我覺得很累,真的很累,都快撐不下去了……”
她發了很久的牢騷,似乎要將所有的怨氣全部發泄出來。
柳璃舉著話筒一直靜靜地聽著,也不打斷何晚的話。她能理解何晚心里的無奈和憤懣,愛情固然甜蜜,然而現實照樣殘酷,沒有面包、沒有房子,整天灰頭土臉地為生活打拼,愛情也會漸漸落到塵埃里,變得一文不值。
可是,十多年的堅持呢,又是為了什么?
柳璃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才好,只能認真地說:“想想你們以前是多么相愛吧,不要為了一時的挫折放棄那么多年的感情。”
“相愛就能解決一切嗎?”
“的確不能解決什么,可是你要想清楚,如果放棄了他,往后的日子你會不會后悔。”
“會不會后悔……會不會?”何晚喃喃道,“你那時候……后悔嗎?”
后悔嗎?
柳璃回答不了。
現在,她愣愣地盯著電腦屏幕上“我要結婚了”幾個大字,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手心也濕濕的全是汗水,仿佛面對的不是一條喜訊,而是一盤艱難的棋局,一步走錯,全盤皆輸。
一整晚她都把□□開著,不時看看何晚是否上線,好容易熬到半夜十二點多,企鵝頭像終于亮了,她立即發消息過去,“你要結婚了?新郎是誰?”
“當然是……”何晚故意吊味口不肯說,直到她氣得發了許多小刀和炸彈過去,才慢悠悠地打了三個字過來:“謝文斌。”
柳璃驚喜萬分。“恭喜恭喜!”
“我們前天拿的結婚證,婚禮過兩個月舉行,可惜你來不了。”
“真對不起。”她發了個慚愧的表情過去,“我給你寄禮物過來吧,你喜歡什么?”
“香水!香水!!我要正宗法國產的Channel!!!”何晚一點兒也不客氣。
柳璃掩著嘴笑,“沒問題。”
“不許食言!”
接著兩人就婚禮的布置聊了很久,柳璃發表了不少意見,何晚也聊了一些她和謝文斌之間的趣事。小兩口仍然是無房無車無錢的“三無人員”,但是小日子過得很溫馨,窮人有窮人的活法,偶爾去餐廳奢侈一下,剩下的時間勒緊褲帶準備明年當“房奴”,至于車子,依照北京現在的交通情況來看,那屬于浪費錢的裝飾品,不要也罷。
下線之前,柳璃問了一個老早就想問的問題:“當初,你為什么沒跟那位有房有車的客戶繼續下去?”
“你忘了嗎,你以前問過我,如果放棄了文斌,往后的日子會不會后悔。”
“那么……”
“我覺得會后悔。”
柳璃盯著屏幕上短短的六個字,不知怎么的,淚水一下子涌出眼眶,突然想起自己和程遠航、林月和傅小光、馮小麥和原野,都曾經那樣執著、那樣深刻地愛著對方,可是最終只能開花,沒有結果,甚至天人兩隔。
只有何晚和謝文斌,分分合合數載,終于修成正果。
想到這兒,她又含著淚笑了,年少時的愛情,畢竟有那么一對堅持到了最后,她看到了童話,即使縫縫補補,也仍然是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