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沒有絕對幸福的事。
小麥見到原野時,他已經是冷藏柜里一具冰冷的軀體。那天晚上公司領導請他吃飯,結束飯局后已經是九點多,可是為了不讓心愛的女朋友空等一場,他急匆匆地跑到馬路對面叫出租車,結果一輛剎車失靈的大貨車迎面駛來……
悲痛欲絕的雙方父母都趕了過來,一對痛失愛子,另一對痛失女婿。小麥哭了一場之后,在四位老人面前異常冷靜,親眼看著原野被送進火化間,捧著骨灰盒一滴眼淚都沒有。
柳璃知道,她的淚,在痛哭的那一夜已經流盡了。
小麥回家之前的那個晚上,柳璃陪著她在宿舍外的草地上枯坐了一整夜,天將亮未亮時,她輕聲說:“我要回我們小縣城,不會留在這個城市了。”
“為什么?”
柳璃驚訝萬分,前幾天,兩人已經跟商貿公司簽下了工作合同,只等拿到畢業證之后就可以轉為正式職員,這對于應屆的專科畢業生來說,能進入省城數一數二的大公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小麥一眨不眨地仰頭盯著天空,“這個城市,沒有他。我想回家去,那里才有他的笑聲,他的影子,他所有的一切都在那里,我要陪著他。”
柳璃良久說不出話來,她明白那種失去的痛苦,多年前,當最疼愛她的爸爸去世之后,她也同樣盲目地找尋過,在每一個爸爸曾經出現過的地方徘徊了又徘徊,只是希望能看到熟悉的背影、聽到熟悉的聲音,哪怕只有一瞬,也能填補心口那個空落落的大洞。
“小麥……我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還有何晚,還有美珠她們,可是人總是要回去的。你還記得我說過的嗎,我跟他,畢業之后就要結婚。”小麥輕輕柔柔的嗓音回蕩在校園上空,在盛夏的黎明,顯得格外清冷寂寥。“一個月后我就要做他的新娘了,只需要一個月。”
而這一個月,三十天,七百二十個小時,是用勁一切方法都不能跨越的鴻溝。
柳璃抬起頭看天,把眼淚逼回眼眶中,她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剛失去戀人的朋友,只能空洞地勸說道:“小麥,你要堅強一點,時間可以沖淡一切。”
“是啊,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小麥淡淡地重復,甚至彎起嘴角笑了笑。
巨大的悲痛突然襲向柳璃,她看到小麥眼中的平靜,那是一種心如死灰的表情,所有的感知全部隨著那個人的逝去而逝去,只留下活著的本能。
這種表情,她曾經在媽媽的眼睛里面看到過,一模一樣的空洞和麻木。她想起許多年前,她和哥哥跪在爸爸的遺體前,媽媽在屋外哭得嘔吐,卻始終不肯進屋看一眼丈夫的遺容;她和哥哥送爸爸的棺木上山,媽媽躲在房間里不肯踏出一步;她和哥哥犯錯誤,媽媽強忍著眼淚說,如果不是還有你們兩個,我就隨你們爸爸去了……這么些年,媽媽從不知道爸爸的墓地所在,從不在七月半拜祭,從不看爸爸的照片……
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害怕,害怕那個叫做“愛”的東西。如果,如果她處在小麥或者媽媽的位置,程遠航也永遠離她而去,她還有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她忽然覺得,愛一個人,在某種特定的時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忙亂而混沌的一個星期過去,柳璃再次接到程遠航的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帶著淡淡的無奈和憂傷。
“璃璃,如果我不給你打電話,你是不是就不會給我打電話?”
“嗯。”她苦笑了一下,“你生病了嗎?”
“已經好了……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柳璃無意識地用指甲劃著墻壁,“聽你的聲音聽出來的。”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真不明白……璃璃,為什么每一次都是我先跟你聯系呢,我們之間的第一個電話是我打的,第一封信也是我先寫的。每次都是這樣。”
“所以,你覺得我們合適嗎?”
“你想說什么?”
她輕聲說:“其實上次你說的話很對,我們都應該冷靜下來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該做些什么,又能給彼此帶來一些什么。”
程遠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又想要怎么樣?”
“不是我想怎么樣,是我們。有時候……”她呵呵笑起來,“我真的覺得,可能我不太適合你吧,我一點兒都不了解你,比如你喜歡吃什么東西,喜歡什么樣的衣服,我通通不知道,你呢,好像也不大了解我。”
“那是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
“是啊,時間不多……所以,有時候我想,在你身邊的那個人是不是比我更適合你。”
“你的意思,柳璃你又想說徐薇對不對?”程遠航握著話筒忍不住又想生氣,手心都冒出汗來了。
聽出了他語氣里濃濃的不悅,柳璃趕緊搖頭,下一秒又暗自好笑,他根本就看不見她的動作。“不是,我只是打個比方。程遠航,我們都放一放吧,放一放好不好,認真想想自己到底要什么,想清楚了再聯系好嗎?”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么。”
“……總之,我最近工作很忙,而且很煩。”
“忙得連電話都不能打嗎?”
他的語氣帶著些許焦躁,柳璃茫然地盯著墻壁,好半天才開口,“是真的很忙啊,又要上班又要考試,到畢業的時候都這樣……我沒那么多時間。”
“那就算了,這段時間我就不打攪你。”他悶聲道,隔了一會兒又說,“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按時吃飯。”
柳璃忍不住彎起嘴角,腦子里立即浮現出他皺著眉頭、抿著唇的樣子,他總是這樣,生悶氣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副表情。有那么一瞬,她突然想把心里的話原原本本說出來,張了張嘴,卻又什么都說不出口。
“我知道。程遠航……等我想清楚了再給你打電話吧。”
話筒里長久沒有聲音,柳璃也不說話,靜靜地等待他的回答。
“好吧。璃璃,你會打給我嗎?”
她握緊了手中的話筒,眼角有些濕潤,“會。”
因為我愛你,只要那時候你還愛我。
梔子花正在盡情怒放,濃郁的香氣達到頂點,卻仿佛在下一瞬間就會全部敗落。學校已經開始發放畢業證,一拔又一拔的畢業生走出校門,諾大的校園變得空空蕩蕩,滿目瘡痍。
馮小麥在家休息了一個月后,由父親陪同一起回學校領取自己的畢業證書。這一晚,柳璃又陪著她坐在草坪上聊天,兩個人聊了很久,柳璃刻意避開原野的話題,專門聊212寢室其他女生的糗事,從剛進校門那時候說起,把小麥逗得哈哈笑。
“美珠這丫頭,居然悶聲不響地就訂婚了,我們一定要好好敲詐她一頓,讓她請客!”柳璃義憤填膺地說。
葉美珠在一個星期前跟師兄訂了婚,一直沒有把這消息透露給室友,還是前兩天自己不小心說露了嘴,其他人才得知。面對幾個室友的責問,她振振有辭地辯解:“我這不是怕你們說我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嘛,再說訂婚又不是結婚,有什么好宣揚的。”結果,還是被室友纏得頭疼,半夜十二點跑到學校的小賣部買了一包水果糖平息眾怒。
“對啊,是要好好敲她一頓。”小麥說,“對了,明天我請你們吃飯,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要請你們喝喜酒的。”
柳璃懊惱不已,明明小心地避開了這些話題,怎么說著說著,還是扯到了原野身上。
“哎呀……到餐館搞一次聚會也行,都畢業了,以后想聚都聚不起來。”
“不是聚會。”小麥平靜地開口,“是我請你們喝我的喜酒。”
“小麥……”
“我是說真的。你別擔心,我現在已經沒那么痛苦了,你怕我想不開對不對?放心,我不會搞自殺之類逃避現實的事。”柳璃驚慌地瞪大眼睛,小麥安慰地拍拍她,“真的,你放心好了,我還有爸爸媽媽,還有原野的爸爸媽媽,我不會那么狠心丟下他們不管。”
“小麥……”柳璃喃喃道,“你很勇敢。”
小麥淡淡地笑,慢慢平躺在草地上。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勇敢。柳璃,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嗎?我最后悔的就是,原野想要我我卻沒有給他。我總想著結婚時再完整地交給他,其實這又何必呢,既然愛他,那就無論何時都可以交出自己的一切。如果我給了他,說不定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孩子,即使沒有孩子,也能給我以后的人生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可是現在什么都沒有了,我連回憶都沒有,他就這么走了……”
她盯著淡藍的天空,眼角一滴淚在晨風中顫抖,“不知道他在天上孤不孤單?不知道他心里有沒有遺憾,像我的遺憾一樣?柳璃,我告訴你一句話,如果你愛一個人,一定不要有任何顧慮,勇敢一點,哪怕到最后不能在一起。”
“我做不到……”柳璃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是的,她做不到小麥那樣的勇敢和決然,她害怕傷害、害怕不確定、害怕抓不住未來。程遠航的心,永遠都隔著一層紗,她用盡氣力也只能觸摸到紗的邊緣,距離是那樣微小卻無法逾越。該怎么辦呢,不能放下,不能轉身,更沒有辦法前進。
所以她膽怯了,只能閉上眼選擇逃避,不去想象未知的將來。
有誰參加過沒有新郎的喜宴?
這一天,馮小麥穿了一條大紅的長裙,頭發高高地盤著,臉上也精心化了妝,整個人顯得容光煥發,雖然消瘦了不少,但更顯得身姿焯約,風情無限。
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壓抑,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說話,生怕一不小心提到傷心事讓新娘子難過。
“你們別這樣啊,”小麥笑著說,“我說過了要請你們喝喜酒的,我說話算話,今天原野不在這兒,難道就不算喜酒了嗎?”
一桌人全紅了眼眶,柳璃首先端起酒杯,“小麥,我敬你一杯,為我們三年的同學情誼。”
小麥搖頭,“不對不對,這是我的喜宴,你應該說點百年好合之類的。你放心,”指了指屋頂,“他在上面能看得見。”
柳璃狠狠抹了一把眼角,露出笑容,“那我祝你們白頭到老。”
小麥開心地彎起嘴角,笑容甜美而真摯,臉頰邊露出兩粒小小的梨渦,仿佛仍舊是那個在寢室里高喊“我最幸福”的小女生。她認真地跟室友干杯,認真地把每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神色虔誠得如同原野就在身邊。
柳璃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酒,其實都只是度數很低的啤酒,但是六個女生都醉了,這是她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這樣放縱,高舉著酒瓶又唱又跳,為小麥與另一個世界的原野,也為三年時光的飛快流逝。
醉意中,她聽到小麥大聲笑著說:“你們知道嗎?我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原野這一輩子只愛我一個,我仍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個女人!”
“我們都幸福!”柳璃舉起酒瓶笑著回應,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滑下臉龐。
我們都要幸福,程遠航,你也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