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一整天的業務,下午五點半,柳璃跟著同事蘇銘回到辦公室,喝口茶休息了一會兒,將一天的工作情況大致整理一番,六點整,背起雙肩包準時下班。
她的工作單位就是當初實習的那家商貿公司,后來被分在業務三部。本來媽媽怕她一個人在外面受苦,商量著讓她回小縣城報考公務員,何況繼父的關系網很廣,怎么也能進某個局里謀一份悠閑的差事。她想想還是拒絕了,一來不想依靠繼父的面子找工作,二來覺得縣城太小,如果程遠航畢業了,兩人的將來該怎么辦?再說也已經跟公司簽訂了工作合同,所以打定主意留在省城。
這份工作不算很累,但也決不輕松,好在同事們對她還不錯,她也好學上進,公司業務上手得很快。蘇銘就坐在她的辦公桌對面,進公司一年,整個業務三部十幾號人,只有他們倆年齡相仿,所以兩個人私底下很談得來。
四個月后,柳璃獲得了正式工作后的第二單業務,而且對方承諾將會持續業務往來,這樣,她擁有了第一個定點客戶。其中蘇銘幫了很大的忙,簽約成功的那天晚上,柳璃請他去“龍蝦一條街”吃夜宵,點了兩瓶啤酒,然后也不管吃相難不難看,坐在小板凳上大塊朵頤,辣得眼淚鼻涕一起流,被他大大嘲笑了一番。
……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抬起手朝對面一指:“你以為你的樣子好看啊,還不是一樣。”
蘇銘挑著眉不說話,看了她半晌,突然慢悠悠地冒出一句:“你有男朋友了吧?”
柳璃一愣,笑嘻嘻地說:“你想追我啊?”
“切~”他撇撇嘴,“看見你這樣子我就打哆嗦,還追你?”
“去你的。”她毫不客氣地扔了一個紙團過去,“我什么樣子啊?”
“這副吃相,嘖嘖,饑民似的……哎,跟我說說你男朋友。”
她頭也沒抬地繼續吃東西,“沒啥好說的,沒有。”
“你個小騙子,想騙人也不看看我是什么道行。愛卿,抬起頭讓朕看看你的眼睛,”蘇銘嬉皮笑臉地湊過去,“朕一看就明白。”
她又好氣又好笑,抬起頭瞪著他,“看吧看吧,看到什么了?”
蘇銘用手摸著下巴處想象出來的胡須,一板一眼地說:“朕看到了眼屎……啊,愛卿不要生氣,讓朕再看仔細一點。”
她懶得理他,一把將盛龍蝦的盤子撥拉到自己面前,“你就好好看吧,我吃,待會兒什么都沒了,你可別怪我,我就這么幾張票子,請了這頓沒下頓——”
“你眼里藏著一個人。”
柳璃正拿著蘸了辣椒醬的龍蝦往嘴里塞,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后猛烈地咳嗽起來,趕緊抓起酒瓶喝了幾口,遞過去一個衛生眼,“人?一個大活人能藏在眼睛里面?”
“你就騙吧,欺騙我這么弱小純潔的心靈,你怎么忍心、怎么下得了手啊~~”蘇銘捧著心口做痛苦狀,“騙子啊……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你心里想些什么,從眼睛里面都能看出來,我現在就看到你的眼里有一個人……等等,那好像是我的倒影,啊,不,我不是說我,我是說還有另一個人存在,看,就在你的眼底藏著。所以,柳璃愛卿,你心里肯定藏著那么一個人,我想他應該是你的男朋友,搞不好還是初戀呢……你不要那么瞪著我,我說的都是真的,你要相信我的判斷能力,大學的時候我還修過心理學……”
柳璃哀嘆一聲,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反正她是沒有勇氣對上他的眼睛了。蘇銘這個人很好相處,唯一的毛病就是話多,典型的“話癆”形象。
“噓,那邊有個女的好像在看你,”她神秘地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邊,壓低聲音,“長得挺漂亮的。唉,你鼻子上粘了東西,真丑。”
這一招果然有效,話癆立即停止了喋喋不休,抓起紙巾就往臉上抹,并且坐直了身子,臉上換了另一副他自己謂之“淡然卻有魅力”的微笑。
“在哪兒?美女在哪兒?”眼珠子亂瞟,沒看到有什么美女坐在一旁,遂惡狠狠地瞪著謊報軍情者,“我說你啊,想請我吃飯,也挑個音樂餐廳之類的,那兒的美女才多嘛,怎么跑來這種路邊攤,真是浪費我這張帥臉。”
“撲哧”一聲,柳璃舉著龍蝦哈哈大笑,收獲了對方一個大大的白眼,一張紙巾遞到面前。
“哭什么?”
“被辣椒嗆的。”她若無其事地抬起手擦去眼角的淚水。
“是嗎?”蘇銘的嘴角抽了抽,一臉不相信的表情。
“不信算了。”她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心里卻重重地嘆口氣。
蘇銘啊,蘇銘……說話能不能不要那么直白?
她心里藏著的那個人,還能有誰。不是沒有想過給遠方的那個他打電話,可是每次拿起話筒又放下了。應該說些什么?說我想你,你能不能回來陪著我?柳璃沒有勇氣說出口,甚至膽怯到不敢聽他的聲音,她怕自己會忍不住買張火車票直奔H市。暑假里他回來了,而她一直躲在省城上班,連續三個月沒有回家。
他們曾隔得這么近,只要坐上汽車,一個小時后就能見到彼此,可終究浪費掉了那個暑假。
第二天剛進辦公室不久,花店小弟就捧著一大束玫瑰進來,惹得幾個上了年紀的女同事唏噓了好一陣。柳璃抱頭趴在桌上不吭聲,直到再也躲不過才硬著頭皮上前簽字,等小弟走了之后把花一把塞給蘇銘。
他笑嘻嘻地收下,小聲說:“花花公子真是鍥而不舍啊。”
她白了他一眼,嘆口氣坐到座位上。
送花的人名叫周易,一家電子公司的副總,年輕、帥氣、多金,完全就是言情小說中的黃金王老五。柳璃怎么也想不通他會看上她,兩個多月前她跟隨部門經理去他們公司談業務,見了一面之后,他就像腦袋進水了一般,開始給她送花送卡片,擺明了一副追求的模樣。
走了一個柯鎮惡,又來一個周易,柳璃頭大如斗,根本不知道該怎么拒絕,只好按照以前的老套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采取不理不睬的政策。可她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哪能斗得過三十歲的社會老油條?在他三番五次的邀請之下,她實在駁不開面子,只好跟著出去吃了一兩次飯,也告訴他,她已經有了男朋友,沒想到他卻不以為意,追求攻勢反而比以前更甚。
“你覺得我長得漂亮嗎?”柳璃問蘇銘。
“說實在話,算不上漂亮,不過……很有味道。”
“什么叫很有味道?我又沒灑香水。”她納悶極了,“真有意思,他什么樣的女朋友沒有,怎么莫名其妙就給我送花呢。”
蘇銘聳聳肩,神神叨叨地湊近她,“你小心點兒,別掉進那種花花公子的陷阱里面。”
“我知道他肯定不是認真的,就是玩玩。再說他還比我大那么多。”
柳璃很清楚,自己跟周易那樣的人不會有什么交集,一個是小職員,一個是身邊美女如云的公司老總,拋開程遠航的因素不談,她也知道現實中沒有王子和灰姑娘的童話。不過,再怎么清醒她也有小小的虛榮心,身邊有這么一個英俊瀟灑又有錢的男人熱烈追求,不是沒有心動過,可是心動之后便是黯然,想得最多的還是遠在北方的那個他。
下班后走出公司大門,就看到一輛熟悉的“四個圈圈”的車停在路旁——柳璃是車盲,很久之后才從蘇銘嘴里得知那是奧迪——周易坐在駕駛室里抽著煙,沖她招手。
四周的目光齊刷刷地投了過來,她嘆口氣,只得走到車旁問:“周副總什么事?”
“請你吃飯,賞個臉行嗎?”又是同一句老話。
她默立了很久,突然覺得疲憊不堪,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室上。
周易變法術似的從車后座捧來一束百合,遞到她面前柔聲說:“祝賀你昨天簽單成功。”
鼻子一酸,她差點掉下淚來。
這么辛苦地工作,終于有人在一旁為她搖旗吶喊,她當然為之感動。可是,為什么不是那個人?為什么不是她愛著的那個他?她愛的,和愛她的,只是詞語之間的順序顛倒一下,情況卻截然不同。那時候在校園里,柯鎮惡捧著玫瑰紅著臉對她說“I love you”,現在周易捧著百合深情款款地說“祝賀你”,他呢?他永遠只是微笑著看她,最多輕輕的一句“我想你”。
我想你。
遠遠不夠。
她要的是另外三個字,是□□裸的表白,是把她當成公主一般的狂熱追求,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刻骨思念,是轟轟烈烈完美無缺的一場愛情。可他只是笑,淡淡地微笑,仿佛篤定了她不會放棄。
晚餐在一家西餐廳進行,因為第二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柳璃允許自己喝了一些紅酒。
燭光搖曳中,她微醺著問:“你為什么看上我?”
周易只笑不語,很久才回答:“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眼睛很美?”
她眨眨眼,不明所以。
他靠近她輕聲說:“你的眼里有憂傷,我想把它撫平。”
“……我又不漂亮。”她吶吶道,有些恍惚地盯著眼前這張認真的臉龐。“再說,我真的有男朋友了,我跟你沒有可能。”
“就是那個在北方的男朋友?”他笑笑,掏出香煙和打火機,“可以嗎?”見她點頭,才側過身子將煙點著,輕輕吐出一口煙霧。“柳璃,你看起來好像什么都明白,其實在感情方面就是一張白紙。你知道距離代表的是什么嗎?代表的就是分別,它拉開了你跟他之間的一切,長時間的分離只能讓你們之間越來越遠。別相信‘距離產生美’那種鬼話,隔了幾千公里,除了思念、等待、煎熬,再沒有別的可以做,而等待之后便是冷淡、猜忌,最終天各一方。你懂我的意思嗎?”
如何不懂?就像畢業前夕柯鎮惡說的,“他在那邊干了些什么你都不知道”,他說得相當直白,而周易的話只是隱諱一些罷了。
可她怎么能服輸?柳璃瞪著他,“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一定能在一起!”
周易笑著搖頭,“傻姑娘,我相信你們是真心相愛,可是相愛不一定就能在一起。”
她“霍”地站起身,狠狠擠出一句:“我吃飽了,要回去了。”
“我送你。”
買了單,他幾步追上她的步子,把車丟在餐廳停車場,跟她一起在街頭慢慢走著。
“我剛剛說的話可能太直接了,不過也是為你好。”他說。
“你身邊有那么多女朋友,干嘛要來招惹我?”
“你很特別。”
“哪個地方特別?就因為我不像那些女人一樣纏著你,不接受你的花,不纏著你買這個買那個,你就覺得我特別?”言情小說里面,花花公子一般都是這種調調。
周易大笑起來,“小姐,你好像看多了言情小說。不過呢,這也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喜歡你,是真的。”
這種男人說“喜歡”就跟吃飯一樣,想吃就吃想說就說,柳璃覺得還是應該跟他撇開一些距離。“周副總,我跟你根本就沒有可能,我也是說真的。”
“不試試怎么知道?給我一個機會。”
她被他臉上認真的表情嚇到,呆呆地站在那兒沒說話,所有的思維好像全部短路了。周易上前一步站到她面前,突然抬起她的下巴低頭吻上去,她嚇了一跳,立即將臉偏向一旁,他的嘴唇擦過她的嘴角落在臉頰。
柳璃立即用手背擦去臉上的痕跡,氣急敗壞地大嚷:“你憑什么這么對我!”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忍了好久才沒有往那張臉上招呼。
“對不起。”周易無奈地嘆口氣,雙手緩緩按在她肩上,“我送你回去。”
“不要你送,你離我遠一點!”她像只受驚的小兔子般往前飛奔,一口氣跑到公交站牌處,頭也沒回地上了公交車。
回到公司宿舍,頭一件事就是洗澡,站在蓮蓬頭下使勁搓洗周易親過的臉頰,淚水合著冷水流進嘴里,苦澀非常。她得承認,他說中了他的心事,也給她帶來了相當大的困擾。可他憑什么那樣說?他憑什么?
“程遠航,為什么你不是他……”柳璃順著墻壁蹲到地上,低低地詢問。
圣誕節很快就到了,公司不會為了一個洋人的節日放假,柳璃也懶得回家,索性就待在宿舍里玩。平安夜那天是星期日,本來想約幾個朋友一起去逛街,不料她們全都說沒空,要跟男朋友在一起。無奈,只好一個人上街。
孤身一人逛街是件很無聊的事情,柳璃在公園消磨了幾個小時,隨著大批人流慢慢往前走,一抬頭,游樂場里高聳入云的摩天輪映入眼簾。
她在底下抬頭看了很久,終于還是上前買了一張票。別的座艙里都是一對一對情侶,只有她,陽光下的影子伴在左右。
摩天輪慢慢轉動,隱隱約約有尖叫聲傳來,她看著腳下的景物漸漸往下沉,頭頂蔚藍的天空似乎觸手可即,她的心開始劇烈地疼痛。
一個人的摩天輪,即使離天堂更近,仍舊孤單。
柳璃把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喊:“程遠航,我愛你!”
他聽不見……
夜色逐漸深沉,大街上燈火通明,人流如織,一對對情侶手挽著手,臉上洋溢著笑容,其中不乏有白發蒼蒼的老年人。柳璃孤零零地站在商場門口,見到旁邊一對小戀人在買氣球,女孩抓著氣球閉上雙眼,男孩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吻住她。
等兩人走遠,她掏錢給自己買了一個心型的氣球,微閉著雙眼想象程遠航的吻,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他的味道,鉆心的疼痛再次襲上心口,她掏出手機飛快地按下那幾個默念了上萬遍的數字。
“嘟、嘟、嘟……”占線。
隔了五分鐘再撥,仍然占線。她不停地撥打、掛斷、等待、再撥打……手機發出電量不足的報警聲,左手一松,氣球立即飛上高空。
彎下腰慢慢蹲到地上,第一次,柳璃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失聲痛哭。
手機鈴聲響起,她按下綠色鍵,聽到從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你在哪兒?”
“鐘樓下——”話沒有說完,手機沒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