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晚上, 江少華的一個朋友邀請他們夫妻倆參加Party。
這位朋友來美國七年,有兩個活波可愛的小寶寶,妻子在一家貿易公司上班, 全家都拿了綠卡, 而且買了一棟兩層樓的大別墅, Party就在他家的大草坪上舉行。
客人全都是同一個單位的中國人, 大伙兒其樂融融地聚在一起吃烤肉、聊天, 直到十一點多才散去,江少華被同事灌了一些酒,車子是柳璃開回去的, 一路上,他一直彎著嘴角笑, 臉色酡紅, 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
她被看得有些毛骨悚然, “哎,你老看我干嘛。”
“我在想, 老婆,我們不回國了好不好?我多掙點錢也買個大房子,再生幾個小娃娃,啊,日子多好啊, 就待在這邊吧, 想生幾個就生幾個……”
又被刺激到了。
上一輪刺激是因為他們實驗室的法國同事Aaron, Aaron只比江少華大一歲, 卻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爸爸, 前陣子他妻子居然又懷孕了,這把江少華羨慕得不得了, 一連幾天都在跟柳璃嘮叨這件事,恨不得一夜之間就能突然多出幾個小毛頭。今天見到朋友那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和大別墅,肯定又受刺激了。
果然,一路上他都不停地嘀咕,柳璃又好氣又好笑,懶得理睬,只當他是發酒瘋。
回家洗完澡,江少華躺到床上繼續自說自話:“……我們趕緊生個孩子吧,先生個男孩再生個女孩,要不就生個雙胞胎,三胞胎更好……我們老板有六個孩子呢,再多添幾個都能組成足球隊了……”
她忍無可忍,“你當生豬仔呢,Shut up,睡覺!”
老婆好像要發飆了,他立即噤聲,一分鐘不到就睡著了,這時柳璃才想起還有一件事沒跟他說,看他睡得正香,只好作罷。在床沿呆坐了一會兒,始終沒有睡意,她干脆披了一件衣服走到客廳打開電腦。
□□里上線的朋友不多,百無聊賴地看了幾則新聞,柳璃打開MSN,很快就有一條消息傳來:“你還沒睡啊,夜貓子?”
她回道:“睡不著。你老婆生了嗎?”
“還有一個月。”
“恭喜,你就要做爸爸了。別忘了發照片給我看看。”
“放心,等寶寶生下來,第一個給你看。”
……
對方是她的老同學歐陽俊宇,以前兩人很少聊天,有一次偶爾在□□里碰見了,之后才開始聯系。這陣子她幾乎天天都能見到他掛在網上,可能是因為要做爸爸了,心情太激動,每次聊天的內容都脫離不了他未出世的小寶寶。
兩人東扯西扯聊到了各自的家庭上,歐陽說:“你可要看緊你老公啊,像他這么優秀的男人,小心回國之后有不少女人對他暗送秋波。”
柳璃失笑,“我想他還沒那么大的魅力,再說,他應該沒那方面的心思。”
“這你就不懂了,他沒心思,別的女人有心思呢。他可是留過洋的博士后,頭銜多誘人啊,到時候一拔一拔的女同胞們沖向前,都能把你踩扁。”
她笑出聲來,隨意回一句:“那更好,我還正想換個老公呢。”
那邊沉默了很久,柳璃以為他已經下線了,歐陽又發了一條消息過來:“你真這么想啊?那誰還在等著你呢。”
她呆住。
莫名的恐慌突然襲上胸口,腦子里“嗡”地響了一聲,很久以來刻意忽視的感覺仿佛又重新回到心間,逼得她有些透不過氣來。
怎么回事?柳璃下意識地朝臥室門看了兩眼,抖著手打下幾個字:“那個誰是誰啊?”
打完之后才驚覺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跟歐陽裝什么正經呢,他對于她和程遠航的過往一清二楚,現在她突然問這么一句,明顯的欲蓋彌彰。
搖搖頭,接著問道:“他在哪兒?”
那邊很快有回復:“在G市,他不在D市了,換了一個單位,叫××建筑集團,好像他還在那邊買了房子。”
隔了一會兒,又發過來一條,“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這小子恐怕是把我給忘了,一年多都沒跟我聯系。”
柳璃把雙手放在鍵盤上想敲寫點什么,腦子里卻一片混沌,終究只是長久地枯坐著,敲不出一個字來。
還能寫些什么?他把所有的人都忘記了,□□從來不上線,同學錄上也沒有只言片語,甚至連最要好的朋友也聯系不到他,仿佛他只是偶爾飛進她視野的蝴蝶,留下一個瑰麗的夢,爾后便隨風消失得無影無蹤,徒留她在夢境里掙扎,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他真的很殘忍。
柳璃從未像現在這一刻這樣恨他,恨他的冷淡,恨他的不理不睬,恨他消失得那么徹底,讓她連一點點想象的空間都沒有。
更恨的,其實是自己,原來離開這么多年,她仍是放不開一絲一毫。
柳璃輕手輕腳地躺回床上,盡量不吵醒睡夢中的江少華,但他還是醒了,習慣性地牽住她的手,鼻音重重地說:“幾點了,跟同學聊天呢?”
“快兩點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吵著你了?”
“沒有。”他翻個身,將臉埋進她的頭發里,雙手緊緊摟住她的腰,動作自然而溫暖,柳璃忍不住心頭一痛,良久沒有說話。
“你睡不著?”
“啊?”她一愣,“我睡著了。”
“睡著了還能說話?小騙子,別老是動來動去的。”江少華摸摸她的臉,然后把耳朵貼在她胸口,“你的心跳好快,說吧,做了什么虧心事?”
“你才做了虧心事呢!”她心虛地頂了一句,沉默半晌,吶吶道,“江少華,你干嘛對我這么好,你覺得……值得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緊緊貼著她的身子,呼吸很平穩,似乎睡著了一樣。
柳璃沒來由地感覺到一陣恐慌。類似的話,以前她問了無數次,他總是不厭其煩回答,最后加一句“因為我愛你”。這一次她以為他也會跟從前一樣答復,沒想到等了這么久,他仍然沒有開口。
“我不值得你付出這么多,是不是?”她喃喃道,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了。
黑暗中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江少華松松地握著她的手,又緩緩加大力氣握緊。
“在感情里面,我認為沒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也不是說,付出了就一定要有回報。我對你好,是因為你是我最親近的人,你是我老婆,我沒想過一定要得到同等的待遇。其實,璃璃你已經給了我最好的東西,你選擇了我,就是給了我天下最美好的禮物,不管那禮物是不是你真心想給的,既然已經送給了我,我就會珍藏一輩子。”
沒有聽到回答,江少華有些歉疚地親親她的額頭。
來美國兩年,他很少有時間陪在她身邊,平均每天有十個小時以上守在實驗室,夫妻倆的交流并不多。這邊沒有親戚、沒有朋友,僅認識的幾個人也不可能天天陪著柳璃打發日子,說起來還是很寂寞的,可她從來不吵著要他陪她。
“其實,我應該跟你說聲對不起,平時工作太忙,對你太疏忽了。”
“你說這些……有點別扭。”很少聽他說這么一長串肉麻兮兮的話,柳璃很不自在,沉默半晌才又小聲說:“其實我很差勁的,你別對我這么好。”
他摸摸她的頭發,“我也很差勁,一工作起來就不理你。”
“你明天要做試驗嗎?”明天是星期六。
“要做,唉,最近實驗太多了,可能要一整天,你自己在家乖乖玩,下次帶你去迪斯尼,你不是說想去嗎……”聲音含含糊糊地越說越低。
“不是的,明天——”
耳邊傳來平穩的呼吸聲,柳璃笑了笑,頭枕著他的胳膊閉上雙眼,很快就睡著了,忘了剛才自己想說:明天是我的生日。
英語學習班進行了五個月,馬上就要結束了,這幾天柳璃都在拼命練口語,因為課程結束之后有考試,她不想在同學面前丟中國人的臉。
同班同學Linda是個韓國女孩,英語水平爛得厲害,常常講了老半天,柳璃也搞不懂她到底在說些什么。剛開始柳璃以為是自己的聽力有問題,后來私底下跟別的同學聊天,才知道,大概韓國人都有發音不準確的毛病,他們也一樣聽不懂Linda的意思。
周三早晨,柳璃早早來到學習班,教室里還沒有其他同學,她走到草坪的木椅上坐下,把隨身攜帶的語法書攤開在腿上。剛坐了一會兒,就聽見一聲怪聲怪調的“早上好”,抬頭一看,Linda笑嘻嘻地踱了過來。
兩人坐在木椅上聊天,一邊用英語磕磕碰碰地交談,一邊配合著手勢,手舞足蹈的樣子很是好笑。校園里的人漸漸多起來,她們的右首邊聚集了一堆人,聽不清楚在聊些什么,嘰哩瓜啦的好像不是在說英語。
“Let’s go,it’s time。”上課的時間到了,柳璃碰碰Linda的手臂。
“OK!”
剛起身走了一步,遠處一個高高壯壯的黑人大步走過來,臉上的表情很猙獰,柳璃愣了一秒,然后下意識地拉著Linda快步走開。
“砰、砰、砰——”
尖利的槍聲在寧靜的校園里顯得格外突兀,緊接著聽見恐怖的尖叫聲。幾乎在槍響的同時,柳璃立即抱著頭蹲下身子,Linda還驚恐地站在原地,柳璃趕緊用力扯了扯她的褲子,她才慘白著臉跌倒在地上。
兩人小心地爬到花壇后面藏好,耳邊“砰砰”的槍聲仍然響個不停,Linda用手緊緊捂著嘴巴,兩眼睜得大大的,渾身都在顫抖,柳璃的情況比她好不了多少,只覺得手腳冰涼,見Linda大口大口地呼吸,趕緊壓低聲音說:“Calm down,calm down。”
凄厲的警笛聲由遠而近,槍聲停下來,隔了幾秒,又傳來一聲“砰”,此后再沒有聲響。
整個過程也許只有短短的三分鐘,卻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柳璃覺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昏昏沉沉中聽見有人在喊話,她腦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就聽不懂對方在說些什么,Linda也抱著頭不敢站起身。
一個黑人警察跑過來喊:“Are you ok?You are safe。”
“……Ok,ok。”Linda虛弱地回答。
柳璃說不出話來,無力地跪在地上四處張望,眼前的慘狀讓她差點叫出聲來。
不遠處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人,地上一攤一攤的鮮血,還有人的四肢間或抽搐一下,她從衣服顏色可以辨認出,就是剛才聚在一起聊天的那些人。幾分鐘前,他們還大聲笑著鬧著,幾分鐘之后,便停止了心跳。
柳璃閉上眼,渾身的力氣像被抽空了一般,只覺得背上涼颼颼的。
剛才,就在剛才,她與死神擦肩而過。
“……Lily,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Linda微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柳璃茫然地睜開眼,正對上她探究的視線。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Linda重復問道。
“……What?Nothing。”
她搖搖頭,“You said——”想了想,從嘴里冒出三個字,發音非常奇怪。“What’s that?What’s the meaning of these words……”
柳璃的頭腦里再度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盯著她的嘴一張一合,卻聽不到她在說些什么,周圍的一切仿佛都靜止了,所有的顏色通通從她的視網膜中抽離。
她說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