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柳璃一早便跑到理發店。
理發師很驚訝地問:“剪了?這么好的發質剪了很可惜,要不我給你做個發型吧。”
她摸了摸馬尾辮:“剪了吧,每天都要扎來扎去的, 很麻煩。”
記得小說上常常有癡情的女子為了一段逝去的感情而剪發, 那時候柳璃想不通, 覺得女人很傻, 剪了頭發有什么用?逝去的還是逝去了。現在終于有了體會, 原來剪發,真的是想徹徹底底地跟往事說再見,說不出口, 便想借用這一刀來鞏固自己的決心。
長發大把地掉落在地上,她在心里輕輕唱歌:我已剪短我的發, 剪斷了牽掛, 剪一地不被愛的分岔……
一個小時后, 柳璃怔怔地盯著鏡子里短發的造型,有那么一秒, 幾乎認不出自己來。滿地全都是長長短短的碎發,她輕嘆一聲,忍不住彎下腰撿起一縷發絲握在掌心,想起后半句歌詞:長長短短、短短長長,一寸一寸在掙扎。
她吶吶道:“不知道留長要多久。”
理發師不可思議地盯著她, 大概在心里想, 這女孩怎么回事啊, 才說要剪頭發, 現在又后悔了。柳璃沖他笑笑, 付了錢快步走出理發店,走到街角, 抬頭望著藍藍的天空很久,終于還是沒能忍住淚水。
原來剪發果真是一個極端愚蠢的行為,不僅剪不斷牽掛,也同樣不能堅定放手的決心。
不知是不是著涼了,回到家,柳璃便發起燒來,晚飯也沒吃,胡亂吃了一粒感冒藥便蒙頭大睡。沒想到這一病就是好幾天,整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來,吃飯沒有胃口,才幾天時間就瘦得像一支竹竿。
媽媽著急了,把她押到附近的醫院仔細檢查,卻又查不出什么毛病來,醫生只是含糊其詞地說,精神不太好,多休息休息就沒事了。
媽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垂頭喪氣地拎著一大袋維生素回家,囑咐柳璃吃了一點藥,又小心翼翼地問:“你想吃什么?媽媽給你做。”這些天她又要上班又要照顧生病的女兒,憔悴了不少。
柳璃盯著媽媽瘦了一圈的臉,突然覺得自己很不孝,這么些年來,她從來沒有好好照顧過媽媽,倒是要媽媽常常為她擔心受怕,就像現在,她難過,媽媽心里恐怕比她更難過。
她紅了眼眶,抱住媽媽的胳膊,“媽,您別急,我沒事的,過幾天就會好。”
晚餐全都是她愛吃的菜,色香味俱全,看得出來媽媽花了很大的心思在上面,柳璃強迫自己吃了兩碗飯,看到倆老如釋重負的目光才稍稍放下心來。
第二天是星期六,早上醒來,情況似乎好了很多,只是人還是懶洋洋的,窩在被子里不肯動彈。媽媽帶畢業班的學生,脫不開身,去了學校,家里只剩下繼父一個人在客廳聽戲曲,柳璃在樓上的臥室繼續睡覺。
迷迷糊糊間,只覺得一個涼涼的東西輕輕觸碰臉頰,似曾相識的聲音仿佛從很遠處傳來:
“璃璃。”
誰?
柳璃慢慢撐開沉重的眼皮,面前恍惚站立著一個高瘦的人影,她彎了彎嘴角,喃喃道:“你回來了?那邊很冷吧……我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
“璃璃,是我啊。”一雙手按在額頭,接著她聽到一聲驚呼,“你又發燒了!”
她費力地睜大眼睛,眼前的景象一點一點變清晰。“……你?你怎么來了?”
江少華不說話,轉身沖出房間,只聽見“噔噔噔”的下樓聲,接著客廳傳來說話的聲音,不一會兒他又“噔噔噔”地跑上樓,手里端著一杯溫水和兩片藥丸。
“哎呀你這孩子,發燒了也不說一聲。”繼父一臉焦急地跟進來,“要不再去醫院看看吧,老這樣沒精打采的,不行啊。”
柳璃趕緊端起杯子把藥片吞了,嘟囔著說:“沒事的爸,就是一點點頭暈。”
江少華瞟了她一眼,知道她怕去醫院,笑笑說:“姚叔叔您歇著吧,這兒有我呢,她要是到了晚上還不退燒,再去醫院也不遲。”
繼父想了想,也覺得自己留在這兒沒什么用,于是交代了幾句便走下樓,把房間留給一對年輕人。
柳璃蜷縮在被子里問:“你來干嘛?”
“我想你,”江少華蹲在床頭輕聲說,“所以回來看看你,反正實驗室也沒什么事情。”
他沒有告訴她,前幾天給她打手機時感覺到她聲音不對,心里不免有些擔心,于是把電話打到家里的座機,正好柳媽媽接了,他三言兩語就問出了個大概,著急之下,索性跟導師請了幾天假趕回來。
“你們不是才開學嗎,才幾天時間啊,又往家里跑,你們導師不生氣?”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老板對我滿意得很,請幾天假算什么,只要實驗做得好就行了,他才不管呢。”
她撇撇嘴,“你這是恃寵而驕。”
他咬著唇笑,“你剪頭發了?挺好看的。”
“好看嗎?”柳璃笑著問,又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肯定瞞著我什么事。”
“沒事。”見她瞪起眼,他有些尷尬地扶了扶眼鏡,“其實,我跟老板說,我想回家看女朋友,他很爽快就答應了,還說、還說什么時候……能喝到我的喜酒,是不是要等到畢業,我說……應該不會,畢業之前應該可以……”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臉也紅起來,不好意思地瞟了她幾眼。
“你是不是聽我爸媽說,我生病了,所以趕回來看我?”她靜靜地開口。
江少華愣了一下,把手慢慢伸進被窩里,緊緊握住她的手。
“是,前天我打電話來,你媽媽告訴我的,說你都病了好幾天了。我很害怕,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實驗也做不下去,就是想見你,早點見到你……璃璃你知道嗎,我受不了這樣,我受不了你生病了我卻不在你身邊,一想到你孤零零地躺著我就難過,還有上次,你燒得那么厲害都不肯告訴我,如果不是我恰好打電話給你,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說你生病了?你看看你現在瘦成什么樣了,璃璃……”
他的手很緊地握著她的,抓得她生疼,她把另一只手抬起來伸向他,遲疑地摘掉鼻梁上的眼鏡,手指輕輕滑過他的眼角,看到一抹濕潤的痕跡粘在指尖。
“璃璃……”江少華狼狽地捉住她的手,把臉埋在被子上,“你讓我好好照顧你行不行?去我那兒吧,就當作散散心,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淚,柳璃的心仿佛被鐵錘重重地撞擊了一下,疼得麻木。“你累不累?要是累了就睡一會兒。”
他猛地抬起頭望著她,臉微微有些紅,聲音小小的,“躺你旁邊行不行?”
柳璃瞪了他一眼,臉頰越發燙起來。見她不說話,他飛快地朝身后望了一眼,然后起身把門輕輕關上,外套一脫就爬到床上來。
“你干嘛……我爸還在樓下。”她用力推他。
“我就睡一會兒,坐了一夜的汽車呢。”他嘟囔一句,緊緊摟住她不松手,三分鐘不到,她就聽到均勻的呼吸聲。
“喂,”她小聲叫道,“江少華,江少華?”
沒有回答,他早已陷入夢鄉,雙手還扣著她的腰,臉埋在她的脖頸間,溫熱的呼吸吹拂在肌膚上,癢癢的。
柳璃面紅耳赤,掰開他的手指想推開他,他突然睜開眼抱怨道:“讓我睡會兒不行嗎?”接著將她死死摟住,比剛才更加用力。
“這樣不好……”她小聲抗議,一邊把身子扭到一邊。
他咬了咬牙,突然瞪著她說:“再扭再扭,小心我獸性大發。”
什么?!她嚇得不敢動,江少華忍不住笑起來,“嚇你的,我累了,只想抱抱你。”
他眼神溫柔地看著她,然后輕輕在她額頭印上一吻,閉上眼睛很快又進入夢鄉。平緩的呼吸再次在耳邊響起,柳璃靜靜地躺在他身邊,扭頭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睡容,很久很久,僵硬的身軀終于慢慢放松下來。
他突然挪動了一下身子,喃喃道:“璃璃……我愛你。”
“嗯,我知道。”第一次,她回應他的表白。
江少華的手臂很有力,睡著了也能那么緊地摟住她,仿佛一輩子都不會松開。柳璃突然產生了一種依戀的感覺,這樣過一生,不也很好嗎?她愛的人畢竟已經遠去了,而愛她的人,就近在咫尺。
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彼此之間有多么不同啊。對于江少華,她永遠只需要兩個簡單的動作,點頭或者搖頭;而對于程遠航,她總是覺得自己處在懸崖峭壁的邊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只能努力去猜測他的想法,霧里看花,怎么看也看不明白。也許林月說得對,誰讓你開心你就選誰,開心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至于幸福,那是需要用一輩子的時間才能證明的,誰能現在就斷言幸福與否?
柳璃的病好得很快,晚上吃完飯再量體溫,已經基本恢復正常了,精神也振作了許多,一邊看電視一邊聊天,明顯比前幾天活潑。
媽媽笑著說:“小江可是福星,他一來,璃璃的病就好了。”
柳璃嬌嗔地瞪媽媽一眼,“你怎么告訴他我生病了嘛,他還要做實驗,就這么冒冒失失地跑回來多不好。”
江少華只是笑,突然開口道:“叔叔阿姨,等柳璃好一點兒了,能不能讓她去我那兒玩一陣子?”見柳璃怔住了,又笑嘻嘻地看著她,“你不是說想去看看嗎?”
“我什么時候說過?”
“就是去年你說要辭職的時候,你忘了啊,你說你還沒出過遠門呢,等有時間了要去看看,現在不是有時間了嗎?”
柳璃瞟他一眼,啞口無言。她的確說過這樣的話,可當時只不過隨口說說而已,哪知道他記得這么清楚,更可惡的是,居然在這個時候說了出來。
“也好,反正現在待在家里也無聊,還不如出去散散心。”媽媽輕描淡寫地說。
“去吧去吧。”繼父也在一旁煽風點火,“L市我還真沒去過呢,以前出差時經過那兒,不過沒仔細看,城市怎么樣?”
江少華說:“還不錯,雖然有點小,不過空氣好,建設得也挺漂亮的,您跟阿姨要是有空也可以過去玩玩,那兒離黃山很近,就當是旅游吧。”
“我都有多少年沒去過黃山了,”媽媽對這個很感興趣,“老頭子,要是去我們就坐飛機吧,我還沒坐過呢,正好圓了這個夢……”
幾個人圍繞旅游的話題討論起來,柳璃坐在一旁悶悶地嗑瓜子,不想去搭話,似乎也搭不上話,她總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爸媽把她賣了出去,然后江少華將她買了下來——
什么跟什么嘛!
三個人在一起聊得不亦樂乎,見他們興致勃勃的樣子,柳璃更加郁悶,從柜子里拿把小錘子出來,把核桃按在地上砸得“砰砰”響。
江少華在柳家住了兩個晚上,等柳璃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才在她的催促下返回學校。送走了準女婿,晚上媽媽到柳璃的房間跟她聊天,似是不經意地問:“璃璃,你要不要去他那邊看看?”
“……去吧。”
媽媽摸了摸女兒的頭發,“如果可以,就在那邊待著吧,換個環境也許更好。”
“媽?”柳璃愣了愣,不太明白媽媽的意思。“那兒離家很遠,玩幾天就行了,干嘛要待在那邊?我舍不得你。”
“什么舍得舍不得?璃璃,你也長大了,不再是十幾歲的小孩子,有些事情自己要想清楚,應該懂得怎樣取舍,要知道這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
柳璃暗自一驚,突然明白過來,其實媽媽什么都知道,只是沒有說出來罷了。
她咬著唇不敢說話,媽媽幽幽地嘆口氣,慢慢把頭扭過去,視線膠著在墻角的一把二胡上。“還保護得這么好……一直沒拉過了吧?”
“嗯。”柳璃鼻子酸酸地應了一聲。
那是爸爸的遺物,暗紅的顏色已經很陳舊了,弓上的馬尾也磨掉了不少,只剩下細細的一小撮。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留著它,怕有灰塵落在上面,就用透明袋子包裹著,每隔一段時間解開清理一次。可是這么多年,她從來都沒有再用這把二胡演奏過任何曲子,不是不想,只是怕勾起往日的悲傷。
“留著還有什么用?人都走了……”媽媽喃喃道,“璃璃啊,這世上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東西會舊,人也會死,任何東西都會成為過去……我跟你爸爸從小就認識,一起玩到大,他去參軍,我就留在這邊教書,后來總算聚到一起,結了婚,再生下你們,日子剛好過一點兒,他就……你爸爸這樣的人,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我的感情早就隨著他去了,可是又能怎樣呢,日子總得要過下去,高興也好,傷心也罷,人這一輩子就是這樣,過去了的就過去了,不要再想起,重要的是為將來做好打算,璃璃你明白嗎?”
媽媽以前從未說過這樣傷感的話,柳璃撲進她的懷里,哽咽著說:“我明白。媽,我舍不得你啊,還有哥哥……跟爸。”
“孩子大了,總會飛走。”媽媽拍拍她,“小江是個有心人,他對你的情意媽媽看得很清楚,你跟他在一起,媽媽很放心。”
三月底,柳璃背起行囊登上開往L市的火車。
臨行前一晚,她在中心花園坐了很久,沿著鵝卵石的小徑走了一遍又一遍,左手舉在半空,想象那個有著陽光般笑容的大男孩仍舊站在左側,牽著她的手默默同行,偶爾偏過頭暖暖一笑。
微風漸起,她閉上眼,飄揚的柳絮輕撫在臉上,像極了那晚漫舞的雪花。
他問:“你在想什么?”
她答:“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
“我在想……吻你。”
……
睜開眼,面前空空如也。柳璃彎下腰,在肆意流淌的淚水中,突然明白了自己多年來的固執和反復,也原諒了程遠航長久以來的淡漠和忽視。
他們都是自私的人,都怕被感情傷得太深,所以總是用自以為是的理由來處理愛情,總是想等到對方先付出,然后自己才能相對應地付出,卻不懂,愛不能衡量、沒有比較、無需隱藏,愛不僅僅需要包容,更需要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