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沉新走出宅院大門時,正是日頭最烈的時刻,日光大片地灑下來,就算早就有了心理準備,我還是被這驟然明亮起來的天光給刺得瞇了瞇眼,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雖有著厚厚的死氣作為阻隔,日頭在我眼中看來并不像其他地方那么亮眼,但我還是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擋,生怕被日光直射到臉上時會發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明明在蘇晉沒有指出我是魂魄之身時我還好好的,不但在大太陽底下站了好一會兒,還和譚蓁聊了幾句,可一經他說開,我就感覺有些不好了,總覺得這日光照在身上讓我渾身都有些不舒服。
“沉新,”這么想著,我就有些緊張起來,遂一手擋著日頭,一手拉過沉新,沖他討好地笑了笑,“今天的日頭看著好像有點大……你說,我這么明晃晃地出現在大太陽底下,是不是有些不好啊?”
“你又不是鬼怪,怕什么?”沉新回頭,伸手理了理我額前的鬢發,然后微挑了眉輕輕彈了一下我的額頭,“你見過哪個魂魄出竅的神仙被太陽曬死的?而且這里的死氣這么濃厚,這日頭都被它們遮掩得有些暗淡了,還能來曬死你?以后沒事別想東想西,盡自己嚇唬自己。”
“我這不是來問你了嗎。”我自然不會真的愚蠢到以為日光照在我身上會出什么事,畢竟我是神仙,不是鬼怪,問沉新這話也不是為了求個心里安慰而已,聽他這么說,我也就放下了心,沖他展顏一笑。“走吧,你不是要找洛玄嗎,他在哪里等你?”
“沿著這條河走過去就能見到他了。”沉新也笑了笑,拉了我的手往河邊走去,“走吧。”
今日天光甚好,雖在我眼中這城里始終有一層厚厚的死氣籠罩著,但在這城中的凡人眼里想必今日的日頭一定很烈,也難怪路上的行人三三兩兩,與我來的那天相比顯得少多了。
這些人的身上仍舊纏著青黑的死氣,死氣如同一團霧一般圍住了他們,有些人甚至被它們纏得連面容都看不清,遠遠望去,那死氣就像是活了一樣正在緩緩蠕動,看得我惡心不已。
惡心之后,我就感到他們有些可憐了,便暗自嘆了一口氣。
蘇晉說,這覆河城中的人無論生老病死,最后的歸處都不是寓意著新生的地府黃泉,而是這深不可測的河底,去喂飽那被封印鎮壓著的引魂燈。
若他這話沒有誆我,那這城里人的命運也太過可憐了,原本生下來就被死氣纏繞,死了也不得安寧,竟連魂魄都保不住,這座城……真的是稱它為死城也不為過。
“沉新,”想到這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忙問向沉新,“我雖然不知道這座城的來歷,但想必一定處在一個很隱蔽的地方,你是怎么找來的?”
還有,為什么是你找來了,我爹爹他們卻沒有找來?當然,這話我因為一些原因而沒有問出口,所以只問了他前半句。
沉新“啊?”了一聲,才含糊著道:“就那么找來的唄,你忘了我會推演測算了?這測算方位也算是玄學中的一種,蒼穹弟子都要學的,我就順著那推算得出的方位尋過來了唄。”
我聽他說得含糊,就知道這其中有些事他不欲告訴我,算了,不管他是不想說也好,不能說也罷,他不想說我就不問,反正他能來這里我已經很開心了,把事情搞那么清楚干什么,免得我們兩個都不高興,而且我想說的重點也不是這個。
“這城中人身上都纏著死氣,不被我們知道就算了,可既然我們已經來到了這城里,知道了這件事,總不能放著他們不管。等此間事了,這城里的人又該怎么辦?”
“不怎么辦。”沉新道,“這件事如果了結,那就代表著引魂燈要么被我們毀了,要么被蘇晉得手了,無論是哪種,這城里都不會再有引魂燈,這里的死氣是引魂燈引來的,燈毀了,或者被人取走了,死氣自然也就散了。這幾代被死氣浸淫的凡人或許會體弱多病一點,但等這幾代人生育了下一代、再下一代,總會有完全去除死氣的一天的,到時河里沒了食人魂魄的引魂燈,鬼差自然也會發現這處地方,一切都會走上正軌。不過……”
他斟酌著,沒有再說下去。
“不過什么?”
他頓了一下才道:“你沒有修煉過雙目,所以你看不出來,這城里的人看著與常人無二,其實——這樣說吧,凡人身上都有陽氣護體,可抵御一般的陰邪與疾病入侵。他們身上的陽氣有多有少,陽氣多的人天生膽大,疾病陰邪不易入侵,陽氣少的人則是偏體弱多病,鬼怪附身也多選此類人物。雖說聽著有些不公平,但其實只要人生在世時多做些善事,積累一些功德,那功德也會和陽氣一樣保護其主,使其不受外邪入侵,而若是有人血債在身,或是功德不力,那就是相反的情況了。也因為此項緣故,九洲才沒有那么亂,不然按照這三天一小怪五天一小鬼的產生速度,這天下早亂了套了。”
“陽氣于凡人來說是缺之不可的,少一些都會引起身體不適,要是完全沒了,那也和死人沒什么兩樣了,還是活著的死人,那時就連修行不過十年的小鬼都可以輕易將那人的魂魄趕出去,奪舍易主。當年坊間熱議的齊娘子一事,就是因為那齊女唆使其父殺盡了上縣所有貌美女子,才會使她身上陽氣盡失,被那些女子的怨魂附了身的。”
我聽得認真,同時心里隱隱有些預感,他忽然說起陽氣一定有緣故,難道……
“所以?”
沉新沉默了一下,而后才道:“這覆河城里的人或許是因為常年身纏死氣的緣故,他們身上的陽氣已經被死氣吞噬得一絲也沒有了,到時若是死氣一朝消散,陽氣來不及慢慢回復,怕是他們會在死氣盡散的當夜就會被聞味而至的游魂全部害死。”
“聞味而至?”我一愣。
“沒有陽氣護體的凡人,就相當于沒有了刺殼的嫩肉,在那些東西的眼里看來,怕是比最鮮嫩的肉都要來的美味。”
我驚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你是說,他們的魂魄還是不保?”只不過從被引魂燈吞噬變成被那些游魂吞噬而已——可那又有什么不同?
“那、那我們能不能幫下他們,保住他們的命?”我急急道,“設個結界隔開那些游魂怎么樣?反正這城里的魂魄都被引魂燈吞噬了,這里面倒是挺干凈的,不怕出什么幺蛾子。”
“放心,到時不用我們來,蘇晉也會自己布下結界的。”沉新摸了摸我的頭,“引魂燈出世不是小事,蘇晉一定會親自布下結界以防有失。所以你不用擔心,這城里人的命算是暫時保住了。”
“……那你剛才說那么一大串干什么,害我擔心了好一會兒。”
“只是給你提個醒而已,”他道,“三天后就是月圓時分,到時水勢變化,死氣也會跟著變化,或許提前幾個時辰就會有人因為身上死氣的變動而出現問題,或是發狂,或是暴斃身亡,亦或是其它什么癥狀……總之,都不是什么好事。我先告訴你一聲,免得你到時驚慌失措,亂了方寸。”
說話間,我們已經沿著河岸走了有一段路,身邊的行人步伐依舊,沉新似乎隱了身,周圍人來人往,卻始終都視我們如無物,好在路上人不多,我們慢慢走著,也不怕撞上人。
又走了幾步,我就看見了洛玄的身影,他抱著長冥立在橋下的陰影中,整個人幾乎與陰影融為了一體,要不是沉新說了一聲“到了”,我還真沒發現那地方還有個人站著。
“洛玄。”沉新帶著我向他走去,“什么事?”
見我們過來,洛玄也沒什么大的動作,只是略微抬頭瞥了一眼我們,就又垂下了頭,言簡意賅地說了一個字:“米。”
他這話說得太簡潔,以至于沉新都鮮見地愣住了,沒有反應過來。
“米什么?”他拉著我也走到了橋下的陰影中,“你說清楚點。”
“就是米。”洛玄皺了皺眉,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某處,“我走在路上,有人給了我一碗米讓我吃。”
我和沉新同時順著他所指的地方看去,只見在橋下的陰影之中,一塊有些破損的青石板上正放著一碗白米飯,最上面的米粒已經有些發干了,飯邊上還放了幾根青菜,白綠相映。
“……這叫飯,不叫米。”詭異地沉默了半晌,還是沉新最先回過神來,他抽了抽嘴角,頗為無語地斜睨了蘇晉一眼,“你叫我們來,就是為了看這碗白米飯?”
他打量了一下洛玄,有些納悶地道:“不對啊,你這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餓得不行了那種樣子,他們是怎么把飯給你的?”
“米不能吃,有問題。”洛玄干巴巴地說道。
“這飯有什么不能吃的?”沉新往后一靠靠在了橋邊,而后懶洋洋地一伸手,那飯碗就到了他手中,他頗有些嫌棄地看了那發干的米粒一眼,興趣缺缺地歪頭打量著,“我說你是把這飯晾了有多久,這米都干成這樣了——”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神色一頓。
我一直盯著他看,因此見他神色有異,立刻問道:“怎么了?”
“……這飯還真有問題。”他笑了笑,面上現出幾分感興趣的神色來。
“什么?”這飯還能有什么問題?難不成還有人想毒死洛玄?
沉新一笑,伸手將那飯碗朝下一扣。
我阻攔的話還沒說出口,就眼睜睜地看著那本該成團掉下來的米飯團變成了一碗水,嘩啦一下倒在了地上,沿著高低不平的石板浸入了邊上的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