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悠悠流淌,水中有細(xì)碎的光點(diǎn)隨波逐流地緩緩流動,那人隱在燈火闌珊之中,修長的身影被螢火照耀簇?fù)淼萌綦[若現(xiàn),影影綽綽。宮燈下流蘇珠綴點(diǎn)點(diǎn),自六角邊垂落的菱形玉墜隨水流來回?fù)u擺,我看過去時,他正細(xì)細(xì)看著一盞琉璃繡球?qū)m燈上我丹青勾勒出的一幅影畫,無意識地撩起幾串擋了視線的流蘇玉墜,修長的手指在脂玉下襯得雪白。
宮燈中螢火漂浮游蕩,映得外面的油紙圖案光彩熠熠,也映得他的面龐晦暗不明,螢火游蕩至他那一側(cè)時,他的面龐便明亮起來,雙眼也在那一瞬盛滿了點(diǎn)點(diǎn)螢火的光芒,亮得驚人。
我看著他,一時愣住了。
這一刻思緒盡數(shù)遠(yuǎn)去,映在我腦海中的,只有明晃晃四個字。
驚艷無雙。
許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沉新收回托著流蘇玉墜的手,朝我看了過來。
在對上我視線的那一瞬間,他眼睛一亮,神色卻未有變化,朝著我抿唇一笑。
“聽碧?”他道,“這半個月來,你可過得還好?”
流蘇綴下,在他臉頰處來回?fù)u擺晃動,遮擋了部分螢火的光芒,讓他的小半張臉都處于陰影之中,雖不復(fù)先前驚艷,卻獨(dú)有一番韻味。
似夜香晚來,如含苞未放。
三清九洲自古有美,不美形,美意,不美全,美半,月滿則溢,盈缺有道,當(dāng)為至美。我此前對著說法似懂非懂,此刻看著沉新,卻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這三清九洲所崇尚的至美,說的便是這個了吧。
我在心中亂七八糟地想著,面上卻仍是一片呆滯,立在原地不動,直到一條金色的小魚游過來,搖頭擺尾地對我吐了一串泡泡,讓我避之不及的同時,也才讓我驚醒了過來。
“沉新?!”
“是我。”沉新笑得眉眼彎彎,“怎么,見到我很驚訝?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呵呵,是啊。
我真是不敢相信!
“你居然還敢來這里?!”
他一愣:“你這是怎么了?火氣這么大?”
“怎么了?”
我深吸了口氣,感受到心中的怒火在不斷涌動,不由冷笑一聲。
這半個多月來,憤怒與委屈一直在我心頭壓著,幾乎要把我整個人都壓沒了,幸好老天還顧著我,在這個要緊的關(guān)頭把罪魁禍?zhǔn)捉o我送來了。
“你還好意思問我怎么了!你知不知道我因為擅闖深淵一事,被娘親禁在這兒,已經(jīng)大半個月都沒有見到一個活人影子了?!我每天閑啊閑啊閑的,都快閑出病來了!”
我快步走到沉新身前兩三步的位置,伸手指著他,氣得手都顫了:“你看看這些宮燈,好不好看?多不多?都是我這半個月閑出來的——咳咳咳,呸!”
我正說得激動罵得起勁,沒想到天不遂我,剛才那條沖我吐泡泡的金色小魚不知怎么的又游到了我面前,沖我吐了一大串泡泡,我沒有防備,被它嗆了一連串的水泡,登時咳得不行。
“滾滾滾!”我連忙一揮手,由于帶上了法力,海水被我泛起了一串不長不短的水紋,同時心中也更加氣惱,對著沉新指著那條小金魚氣道,“你看看你看看,到了今天,就連條破魚都敢欺負(fù)我!——你還來!”
那條小金魚像是知道我看不順?biāo)晃覔]開之后一扭尾巴,避開水紋,又游了回來,報復(fù)性地沖我吐了一大串泡泡,而且這一回不像先前兩回那么緩慢了,完全就是在一瞬間發(fā)難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泡泡盡數(shù)往我臉上噴來,嗆了我一臉。
他大爺?shù)摹?
我大怒,手中聚起法力,正準(zhǔn)備揚(yáng)手對付這家伙,它卻又像是知道我要揍它了一樣,連忙一擺尾,從欄桿里鉆了出去,頭也不回地游出了綺毓宮,又在娘親設(shè)的禁制之外得意地沖我又吐了一串泡泡,搖了搖金色的七條扇尾,游走了。
我目瞪口呆。
這這這——我這是被一條小金魚鄙視了?
簡直豈有此理!
真是世風(fēng)日下,現(xiàn)在就連一條小金魚都能這么嘲笑我了,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
我氣得跳腳,當(dāng)下什么也顧不得,沖到樓閣的欄桿處就指著它消失的地方大叫:“你給本公主等著!等本公主解除了禁足,看我不把你揪出來扒皮抽筋!本公主是你這么好欺負(fù)的嗎!”
真是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這都是什么世道!
等我好不容易消了氣,從外廊處下來,卻發(fā)現(xiàn)沉新倚在一邊的欄桿上,早已笑彎了腰。
“哈哈哈……聽碧,看不出來啊,你這龍族公主當(dāng)?shù)眠€挺平易近人的啊。”
平易近人你個鬼!
我瞪他,笑,你還笑:“你笑什么!還不都是你的錯,現(xiàn)在你滿意了吧,就連一條破魚都能欺負(fù)我了!”
“咳……不過就是一條魚嘛,頂了天也只有十余年的壽命,你睡一覺醒來它就轉(zhuǎn)世投胎了,何必跟它一般見識?”沉新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咳了一聲,雙臂交叉地看向我,宮燈下的他看上去還真有那么幾分絲絲縷縷的韻味,“還有,怎么又是我的錯了?”
“自然是你的錯!”聽他居然還有理狡辯,我登時怒目圓睜,“我被禁足宮中,二十幾天來沒見過一個人影,無聊到幾乎要發(fā)瘋,還有剛剛那條破魚也來戲弄我,全都拜你所賜!要不是你逼我去那什么見鬼的戰(zhàn)鬼深淵,我會被娘親禁足嗎!會被那條破魚戲弄嗎!”
“我的確是有聽聞龍后將你禁足的傳聞……”他握手成拳,放在唇邊干咳了一聲,緩緩閉了閉眼,抬眸看我。“所以我這不是一從思過閣出來就馬不停蹄地來找你了嗎?就怕你無聊啊。”
我呵呵笑了一聲:“是啊,你來了,我的確不無聊了,簡直是多姿多彩啊。”
“哎,別這樣說嘛,我們兩個好歹交情一場。”沉新一笑,上前幾步,靠近了我,“我聽鴻煊說你就是個安靜不下來的性子,這大半個月孤燈只影的,想必很難受哦?”
哦?哦你個頭啊!
“還不都是因為你。”之前我罵那條小金魚罵得狠了,此刻有些中氣不足,這句話難免有些有氣無力。“要不是你,我會這么慘?”
“好好好,是我的錯,行了吧?”大概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我磨,他很是敷衍地認(rèn)了錯,“我這不是負(fù)荊請罪來了么,這大半個月頭一遭見到活人,你就不高興?”
“那個人是你,我就不高興。”我想也不想地就回道,只是話一出口,忽然一個激靈,意識到一件事來,忙問道,“不對啊,你怎么過來了?外面可有娘我的禁制設(shè)著呢。”
愣了一瞬,我興奮起來:“我的禁足解除了?”
“你想得美。”沉新毫不留情地?fù)羲榱宋业幕孟耄澳阋膊幌胂耄闳羰墙獬耍饷娴慕圃趺催€不撤?”
“哦……那也不對!”一聽禁制還在,我原本浮上的心再度沉下,正想讓他從哪來的回哪去,忽然又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外面的禁制既然還在,那你怎么進(jìn)來的?!”
娘親的禁制我可是知道的,幾十萬年的至純至精法力可不是一朝一夕練就的,她此番氣得狠了,定是沒有下軟手,那沉新最多也就幾萬年的修為,就算他打遍三清無敵手好了,但在不破開禁制的前提下能夠不驚動娘親而悄悄進(jìn)來,這絕對是不可能的事啊!
“我發(fā)現(xiàn)你老是搞錯重點(diǎn)。”沉新靠在欄桿上,悠悠一笑,“你該問的,不是我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jìn)來,那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帶你出去嗎?”
出去!
這兩個字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就是久旱過后好不容易才逢到的甘露,一聽到它,我的心就強(qiáng)有力地一跳,頓時什么也顧不得了,一個箭步就沖到他身前,拉著他的衣袂雙眼發(fā)光地迭聲詢問:“真的?你真的能帶我出去?!”
沉新稍稍低了頭看我,片刻后,緩緩舒眉笑開,燈影重重下他的面龐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如露如幻。
“這是自然。”
能出去!
我大喜過望,不自覺地攀上他的胳膊,來回?fù)u晃:“真的?那你快帶我出去吧,沉新神君?”為了討好他,我還特意甜甜叫了一聲神君。
“不急。”吊足了我的胃口之后,沉新倒是變得冷靜起來了,他微微斂了斂過盛的笑意,帶著七分笑意地看向我,“先說好,我是能帶你出去,但你可不能在外邊搗亂,不然到時被龍后和我?guī)熥鹬懒耍液湍愣紱]有好果子吃。”
“嗯嗯,我曉得的!”我重重點(diǎn)頭,這個不用他說,我自然知道。
“那行。”他對我挑眉一笑,輕輕巧巧的一句話,卻讓我興奮得幾乎要蹦起來。“大爺我今兒個心情好,就帶你出去。”
“好好好!沉新,你真好!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得了吧。”他哼了一聲,撩開垂落下來的琉璃繡球?qū)m燈,看樣子是想轉(zhuǎn)身離開,但不知何故又停了下來。
我一愣,心想他莫不是改主意了吧:“怎么了?”
他若是敢半途轉(zhuǎn)念,我就敢讓他知道花兒為什么這么紅!
還好還好,沉新并未說他改了主意,只是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眼神一轉(zhuǎn),移到了他的胳膊上:“公主,你這么攀著我,我還怎么走?”
我先是一愣,等我隨著他的視線一道往下移去時,臉頰立刻燙了起來,忙松了手,有些慌亂地不知道把手往哪擺,好不容易才擺了個不怎么怪異的姿勢:“怎么啦,我就、我就一時情急!你想哪去了……”
最后一句話我說得很小聲,不知道為什么要加上這一句,但話已出口,不能收回,只能期望他沒有聽見,又掩飾性地問他:“你、你不是說你能帶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去嗎?那還不快點(diǎn),這個時辰正是巡邏的時候,要是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可有的我們好受的。”
沉新看我一眼,笑著搖了搖頭:“我又不像你那么法力低微,走這邊。”
我一下子就毛了:“你說誰法力低微呢!”
“你啊。”他倒是挺悠閑的,還有興致欣賞這一路上在廊檐欄桿橫梁處掛得滿滿的宮燈,“這翠竹不錯,畫得有風(fēng)骨,你的筆墨淡,適合畫這些雅致的東西,廣羅殿一類的還是免了吧,好好一座氣勢恢宏又陰森無比的宮殿,都活生生被你畫成神霄殿了。”
“你不滿意,你倒是別看呀!”
“我又不看畫,我看的是這宮燈里的東西,你的畫呀,我只是順便看看。”
順便看看?!
“那你說,這宮燈里裝的是什么!”
“這你就不懂了吧,這里面的東西是玄星游,看著好看,但是致幻,不過是在水中無毒罷了。你把它們都裝起來了,又掛得滿宮殿都是,不出一個月,就別想活蹦亂跳了,等著太虛幻境游去吧。這些東西就是從之前那條吐你一臉泡泡的七扇金魚身上散落的,那七扇金魚不是什么好物,記仇,報復(fù)心強(qiáng),還有毒。你居然收集這些家伙,真是活夠了。”
“有毒?!”
“你又不知道?”
“誰……誰說的,我知道得多著呢!這東西我就是故意把它們收集起來的,免得它們?yōu)楹ξ引垖m中人!”
“是嗎?那你可了不得了,這七扇金魚以前并不存在于三清,是最近從天路那逃脫出來的魔族之物,只是因為它們過天路時散盡了一身修為,連魔氣也去了,所以才沒有立刻就被人察覺。我也是一天前才知道這消息的,你倒是厲害啊,二十幾天前就知道了?”
“……說什么廢話,帶你的路去!”
“哦?這就是你對待你大恩人的態(tài)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