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言一愣,她被洛玄護在身后,因為有孕在身而有些行動遲緩,所以直到君言施施然從回廊下緩緩步入大殿,她才完全地從榻上站了起來。
“這是……”她的目光遲疑地在君言和洛玄身上來回打轉,“洛玄,你們認識?”
“言言你不要怕,”洛玄沒有回頭,語調冰冷地道,“我很快就會殺了她。你不用怕,我會保護你的。”
周言看起來更疑惑了。
“洛玄?這是怎么回事?這位姑娘……是和我們有什么誤會嗎?”
君言原本就在洛玄說話后沉了臉色,聞聽周言此言,目光更是冷了幾分。
她冷笑道:“誤會?公主竟然以為,我們之間會有誤會?”
周言顯然察覺到了君言的態度,她的神色變得有些遲疑起來,但仍然緊緊拽著洛玄外袍的一角,躊躇道:“蘇姑娘是……”
“我不姓蘇,”君言冷笑連連,“我姓君,是當年被一位姓李的大臣押送到此處的游洲族人。我這么說,公主可是聽懂了?”說到此處,她又捋了捋垂落在一旁肩上的長辮,言笑晏晏道,“難為太尉竟還記得我,畢竟已經兩年未曾相見了,就算是再見,這張臉,也已經不是兩年前的那張臉了。看來,太尉的記性也不像是傳聞中的那般差嘛,還是說……因為有愧,所以才會記得?”
周言猛地睜大了眼,正要說話,被洛玄的搖頭止住。“言言,你不要聽她的話,我們不欠她的。”
安撫了周言,他又轉過頭看向君言和蘇晉兩人,眼中一閃而過深沉濃郁的殺機。
“你們騙了我。”他道,神情冷漠,帶有殺機。“我本以為你們是好心好意給言言來治病的,沒想到卻是這樣……不過,這也都要怪我,沒有及時聞出你身上的味道。”
他沖著君言說道:“你身上的味道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所以我才沒有聞出來。不過你說話的語調倒是沒變,令人生厭。”
“哦?因為分辨不出我身上的味道,太尉就開始厭惡我其他的地方了?真是奇哉怪哉,太尉從前不是說,覺得自己是個怪物,很討厭自己嗎?”
周言原本是躲在洛玄身后的,聽聞此言,她抿了抿唇,終是忍不住反駁道:“洛玄才不是怪物,他人很好的。”
君言溫溫一笑,面上神情奇異,似歡喜,又似悲哀。“他對公主你么,自然是很好的,可是,對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洛將軍。”她甜甜喚了一聲洛玄,笑將起來。“你當年用我族人的性命威脅我時,我就說過了吧?我要你和周言都不得善終!現在我來了,報應也就開始了。”
周言一愣:“什么……報應?”
“什么報應?”君言慘淡一笑,眼中恨意迸發。“公主殿下,你居然問我什么報應!哈哈哈哈……當年我奉你們大洛的皇帝之命,煉出了長生不老之藥,本以為能夠以此換得我族人性命……可是你的父皇,你們的皇帝,利欲熏心!他當慣了天下只有他一人能做主的皇帝,便也要當只有他一人能做主的神仙!他派了你的好丈夫沿途截殺我的族人,吞食我族人的魂魄,使我游洲族人無一人幸免!”
“就連耄耋的老人,不過周歲的嬰兒,他都沒有放過!”
“此等滅族之禍,你說,我該不該報仇?該不該也同樣殺了你們,以祭我族人在天之靈?!”
“你胡說!”周言想也不想地便道,“洛玄不會做這樣的事,就算是他做的,那你又是怎么活下來的?沒有人能在洛玄手下逃開!”
“是啊?你說得對……為什么他們都死了,只有我還活著?”君言眼角發紅地看向周言,輕聲道,“說起來,這還要感謝你……若非當年天策太尉忙著和公主的親事,恐怕也不會無暇分身,以至于只是大意輕敵地派了手下的戰鬼惡獸來追殺我的族人。”
“我的族人在被你的丈夫囚禁時,受盡折磨,有些還被挑斷了手筋腳筋,法力盡失,如何能敵這萬軍戾氣的戰鬼?不過片刻,就被它們吞噬殆盡,連一絲殘魂也沒有留下。”
“只是天不亡我,這天道也知道啊,它欠我的實在太多了,所以我沒有死,活了下來。”說到此處,君言眼中恨意愈甚,面上笑容卻也愈盛。“我非但沒有死,還遇到了當年救了我游洲族人的恩公。啊,這也要感謝你們的皇帝。因為你們的皇帝德政不加,所以我們經過的一路上都尸橫遍野,餓死的、受寒的、被瘟疫所染的窮苦百姓不計其數,恩公沿路施粥贈藥,這才在半途上遇到了我,把我救了起來。聽聞我的遭遇后,又給我換了一張臉,去除了我身上游洲人特有的氣息,帶著我來到這天策府,就是為了能夠讓我親手報仇。”
“我真是不明白。”她道,“恩公當年救了我游洲族人,老族長就為他修建寺廟,只要是盛大的節日,就會讓全族人一起祭祀祈福,沒有一年是忘了他的。可你們的皇帝呢?我給他煉丹,讓他長生不老,他卻是這樣回報我的?殺了我的所有族人?”
洛玄面色平靜,或者說,他對君言遭遇如何,根本漠不關心。
“成王敗寇,我早就和你說過。現在的結局,都是你自己做的孽。”
“我做的孽?!”這話顯然給了君言不小的打擊,她袍袖一揮,回廊外的幾根廊柱登時塌了一半,宮鈴急響,狂風呼嘯。“這是我做的孽?!如若不是你們皇帝貪心,妄圖長生不老,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我的族人也就不會死!現在……你居然和我說,這都是我做的孽?”
她顫聲說著,聲聲泣血。
洛玄目光沉沉,“無能力之人,勢必要受制于人。今天的結果,是你沒有足夠強大能力的后果,怨不得他人。”
“你——”
“君姑娘。”蘇晉在旁輕飄飄一笑,適時插嘴道,“還是別和這些人多言了吧,有些人……對于某些事的看法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與其多費口舌,不如用事實來讓人服氣得好。”
“誰錯誰對,就單看天道更顧著誰了。君姑娘說,是也不是?”他話語間目光流轉,神情好整以暇,顯然大有一番看好戲的意味。
可君言卻沒聽出來,反而還朝著蘇晉盈盈下拜,叩了三個響頭。
“恩公當年對我族人的大恩,對我的大恩,君言都牢牢地記在心里。只是服下換顏丹后,已經過了十二天,還差七十二個時辰就滿半月之期了,一旦半月一過,毒素入體,我就會死去。君言對恩公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只能以此聊表心意,若有來世,定為恩公做牛做馬,在四不辭。”
說道此處,她眼中含淚,“只是可憐我的族人,魂魄皆無,已經沒有來世了……所以——”
她眼中風暴驟起。
“我要你們兩個人的命!”
“當年因現在果,洛玄,你當年害我族人,現在,就該是你償還的時候了!”
洛玄身形一動,雙手緊緊握住長冥就是閃身上前,卻被蘇晉設的結界擋住。
“洛將軍,”他笑得風華絕代,“當今陛下豢養戰鬼的方子,就是我給他的,只是我在其中多加了幾味小料……現如今,不知將軍的部下還聽將軍之命否?”
洛玄就皺了皺眉:“你死了,它們就會繼續再聽命于我。”
二人就纏斗在了一處。
蘇晉并無武器傍身,洛玄的長冥也不是花里胡哨的東西,但我眼前仍是一片刀光劍影,法力的交織和碰撞讓我即使是個局外人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而洛玄的記憶更是不穩,眼前白霧一陣濃一陣淡,開聚不定,讓我就算想要窺探其中的內容也沒法子。
直到后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才讓眼前的景象重新清晰了起來。
“洛玄!”
我心里一沉。
是周言的聲音。
白霧散去時,映在我眼前的就是一大灘的血跡。
周言就倒在這一大灘的血跡當中,不斷有鮮血從她下身蔓延出來,往外推去。
洛玄神情混亂,顧不得身后對他虎視眈眈的蘇晉,沖向周言。
“言言……”
他顫抖著抱起躺在地上的周言,有些無措地看向被血浸染透的衣裙,輕聲喚著周言。
“言言……言言……”
“洛……玄……”周言勉強睜開雙眼,看向洛玄,一只手顫抖地舉起。
洛玄連忙握住,“我在,我在。言言,我們去找太醫……我們去找太醫,你不會死的……我們走。”
他說著就要打橫抱起周言,被周言的眼神給阻止了。
“對不起……”
洛玄眨了眨眼,面上是一片兵荒馬亂的蒼白。
“我……當年,接近你……”周言盯著洛玄,眼中泛起了深厚的水霧,有不舍,有愧疚。“是……奉了阿爹……之命。他說……你救了我,對我……必然不同,阿爹,他需要一個……能夠完全掌控住你的……弱點……”
“言言,你不要說話,我帶你去找太醫……我們,我們還要生孩子呢,你、你一定要堅持住。”
“阿爹……他生性多疑暴躁,我聽聞……他并不是很相信那個……長生不老,之藥……他大肆修建陵墓十幾年,就是……為的,讓他死后也可以繼續……修仙……”周言悶咳了幾聲,口中涌出一口黑血,被洛玄顫抖著拂去。
她用盡最后一點力氣緊緊握住洛玄的左手,那雙杏花般美麗的眸子就這么緊緊地盯著他:“洛玄,答應我,不要、不要給我阿爹陪葬……你有……好多年可活,不需要陪葬……不要相信阿爹的任何、任何一句話,他……他很狡猾的……答應我,要好好地活著……”
洛玄忙不迭地點頭,眼中滴滴淚水落下,落在周言的臉上。
周言就溫柔地笑了。
“對不起,我騙了你。”她輕聲笑道,“但是……”
“此生遇見你,我,從不后悔……”
“言言?言言!”
后面的記憶,就是一片混亂。
有誰在仰天大笑,有誰憤怒到幾欲發狂,有誰看好戲一般地輕笑。
“殺我妻兒……我洛玄就算是下地獄,也要帶著你們兩個一起去。都給我去死吧。”
“哈哈哈哈哈……那又如何?周言已經死了!魂魄無存!你就算是下了地獄,也見不到她!”
“……”
“太尉好刀法,這一刀可是刺得狠了呢。只是抱歉了,君言即便是死了,你的妻子也不會再活過來!”
“多謝恩公,君言終于報了這深仇大恨!”
“你何須謝我?說起來,還是我要謝謝你呢……若不是你如此愚蠢,我也不會……如此輕易地就得到一個鬼將與凡人后代的魂魄,這可是要多謝你了,君言姑娘。”
“恩公……這是何意?”
“呵……那些戰鬼惡獸,是我驅使的,也是我下的令,讓它們滅了你游洲全族。游洲人的魂魄,對我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好物呢……”
“不,不……你騙我!”
“你都要死了,騙你又有何意義?對了,君言姑娘,我還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
“……什么?”
“你說,我要是篡改了你二人的記憶,讓你二人相愛,仇恨消弭,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蘇晉!你!”
“君姑娘莫急,洛將軍也不必對我舞刀弄槍的,你一定會答應在下這個小小請求的……長萱公主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對著她,我實在是下不去手……她的魂魄,我不會收,自由她輪回轉世。你為鬼將,并非常人,能活的年頭還有很多,到時你們二人自然能夠再相逢……”
“你以為我會信你?”
“呵,信不信由你,只是現在是我來決定你們兩個人的未來,一切都隨我高興……君姑娘,換顏丹的藥性發作了?我勸你還是別想著對我做什么魚死網破的事,雖然你現在已經沒有了族人,也沒有了可以受人威脅的把柄,但是我還需要你,所以你是千萬不能死的。你若想自己尋死,就怪不得我……下手不留情了。”
“蘇晉!枉我認你為我族天大的恩人,到頭來你卻如此歹毒!”
“我便是如此歹毒,你又能拿我如何?洛將軍意下如何啊?”
“你說。”
“好,我蘇晉就是喜歡爽快人。這件事其實很簡單,我會篡改你二人的記憶,到時你們便是恩恩愛愛的一對夫妻……君姑娘的毒,我會給她解。十年之后,君姑娘為洛將軍擋去了一次致命的襲擊,而后在臨死時記起一切——”
“蘇晉!我游洲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這樣對我們?!”
“君姑娘此言差矣,我要的就是這無冤無仇卻反被害而帶來的無邊怒氣,這人吶,有時一旦集了怨氣,便連天道也無可奈何了。君姑娘若真要怪罪,就怪你自己的愚蠢無知吧,白白給了我一次利用的大好機會。”
“你!你——”
“你真是太吵了,還是安靜一會比較好。洛將軍,蘇晉還有一言。”
“說。”
有人輕聲一笑。
“洛將軍并非常人,能活很久的年頭,自然,蘇晉也不能讓將軍臨死了才記起長萱公主,這未免也太不厚道。洛將軍與君姑娘不同,我當年已經幫了游洲二回,今次是向君姑娘討回當年欠下的債,我討得心安理得。但是洛將軍是不欠我什么的,此件事,算是蘇晉欠了將軍的。日后,蘇晉自然會盡數奉還。”
“別說廢話。”
“好……我就直說了,洛將軍會在三萬年后記起一切,并且,三萬年后,你會遇見兩個人,一男,一女。”
“接下來的話,煩請將軍牢牢記住。”
“依將軍性子,所有闖入者必會一概擊殺,但是……若其中那位男子名喚沉新,是一位滄海既出,四海升平的神君,將軍便不能殺了他二人。”
“當然,我一旦施法,將軍便會忘了今日之事,也會忘記有關長萱公主的一切。”
“但將軍只要答應,到時候一切自有定數。”
“我答應你。”
“如此,那這約定便算是成了。”
“將軍……好走。”
隨著蘇晉的話音飄渺遠去,我面前的白霧一陣扭曲,眼前景象在瞬息之間斗轉星移,千變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