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二十九章 死者無罪了
ps:人的善惡此時彼時
下卷二十八章
瘋子上下亂竄的手停住了,眼光熱切而陰沉地盯著紫云:
“你什么意思?”
紫云把上次渭濱出游時陳嵩放走姚滅豹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瘋子躺在紫云身邊,聽清了每一個字,而后要紫云再想想還有沒有漏了什么。紫云說不會再有了。瘋子指頭上纏著紫云的頭發(fā),下意識地繞了又繞:
“你肯定沒問聽錯那人叫姚滅豹?”
紫云說我不會聽錯的。這個名字這么怪,聽一遍就再也忘不掉。而且他走后,陳嵩他們幾個還提過不止一次。
池陽之戰(zhàn),瘋子雖然不在戰(zhàn)地,但事后聽人說過赫連璝、姚滅豹的名號,尤其是姚滅豹。人家說他真是一個值得尊敬的敵人,一員雖敗猶榮的將,若不是赫連璝的愚蠢指揮*無*錯*這個人獨當一面的話,怕是很難對付。傅弘之回長安奏捷,曾向劉義真提到這個人,說他原先是姚秦王室的遠宗,秦滅后降了大夏,身負國難,和晉軍打仗很賣力。
可這件事能扯到陳嵩謀反上去嗎?
瘋子搖搖頭。
以他對陳嵩、郭旭的了解,他們一定是不肯仗勢欺人,在戰(zhàn)場之外擒拿落單的姚滅豹。陳嵩這個人,有一種骨子里的清高,不屑于占小便宜,不喜歡倚強凌弱,更不會落井下石。而且他愛才,無論是敵是友,只要有本事。只要是戰(zhàn)場上的好手,他都會加以青眼。試圖收編過來為我所用,當初喝酒收了斛律征。就是一例。老實說,這是一種大將風度。事實上軍人是一種和老百姓不一樣的生靈,他們雖然為國界所阻,為胡漢之別所隔,為南北朝廷所限,因各為其主而兵戎相見,但真正的英雄,骨子里都是一樣的,因此也是惺惺相惜的。瘋子甚至認為。把陳嵩和姚滅豹換個位置,估計后者也可能放走陳嵩。也就是說,把這件事擺上桌面來指控陳嵩,不一定能搬倒他,相反只能讓軍中一些人更佩服他是條漢子。
更何況!
更何況紫云是這件事的親歷者,換言之她也是“同謀”。若真的過堂問話,主審官第一個問題就是你為什么知情不報!紫云本來就出身秦宮,是姚秦王室的奴婢,那么是個人都會聯(lián)想到她是起了故主之思。蓄意對此事保持緘默,進而聯(lián)想到她和滅了姚秦的晉軍不是一條心。倘若紫云罪名坐實,乃夫馮梓樟,縱然是事后才娶了她。也是罪人之親,除非大義滅親,否則可信度是要大打折扣的。
紫云看他發(fā)呆。捏著一小撮頭發(fā)伸進他鼻孔里。瘋子打了個噴嚏,笑著說你這賤人。我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紫云以為他也要弄癢她的鼻子,忙著用手捂住鼻孔。孰料瘋子卻是另一個意思。他省卻前戲,將紫云的腿架到肩膀上,氣勢如虹地單刀直入,紫云起初有點干澀疼痛,嗔怪地敲打瘋子的后背,但很快就風生水起、乾坤相迎,樂在其中矣。
瘋子精瘦耐久,再加上這些年出入青樓,在風塵女子身上練出了許多床上兵法,此時其徐如林,其疾如風,奇正互變,虛實難測,到最后萬箭齊發(fā)時,紫云已經(jīng)分不清是受罪還是受用,欲仙還是真仙,欲死還是真死。反正在瘋子看來,這個身體繃得緊緊的,眸子不動,氣若游絲,恍如在去蓬萊仙山的舟中矣。
激情過去,兩人相擁著不說話。紫云豐腴的臀部貼著瘋子的肚皮,她的雙峰在瘋子掌握之中。良久,紫云說你會把陳嵩放人這件事報上去嗎?瘋子說你是愿意我報呢還是不愿意?紫云說我怕這事連累到郭大哥和孫姑娘,他們待我挺好。我又覺得陳嵩就是一時意氣,不應該是和姚滅豹有密謀。他們是在河邊撞見的,不是有意相約。真要是約,也不能拖家?guī)Э诘厝ゼs啊。
瘋子雙手不停地揉搓著紫云:
“你說的對,他其實就是死要面子。換個人,巴不得乘機抓住姚滅豹,帶回來請賞。不過我不上報不光是為了這個。”
紫云轉(zhuǎn)過身來,親了瘋子一口:
“那你還為什么?”
瘋子不回答,俯下頭去,長大嘴巴罩住紫云的胸,半吸半咬,舌頭**辣地游走,紫云又舒服又難受,急得連聲求饒,最后揪著瘋子的耳朵把他拎開:
“人家叫你是瘋子,看來真是沒有叫錯。”
瘋子跨在紫云身上,用腿分開她的雙腿。紫云揪著他的耳朵不松手:
“你先告訴我,我才給你。”
瘋子停止用力,在紫云臉上身上輕輕親了好多下,而后貼著她的耳朵:
“你這個傻女人!陳嵩放走姚滅豹時你在場?!?
無需他多說,紫云已經(jīng)明白男人的心思,知道他是擔心自己被株連。他們婚后,瘋子很少回家,幾個月過去了,紫云的肚子毫無反應。她知道瘋子在外面并沒有消停,也知道自己根本攔不住他,所以對他是否真心疼自己并無把握,只當是有了一個下半生的倚靠。今天聽他這么一說,頓時覺得他并不僅僅是把自己當做家里一個泄欲的肉墊子,而是當個老婆在牽掛。心里一暖,伸手緊緊地摟住他。瘋子上身緊貼著,下身略一探索就找到桃花源洞口,長驅(qū)直入,搖曳鼓蕩,直到最后把一爐火熱都釋放掉,兩人雙雙呻吟著癱在床上。
這是今夜總攻,足以耗盡雙方精力。紫云從枕邊摸出一方帕子,擦掉瘋子額頭上的汗,裹了一件襖,起身去給他倒水喝。端著碗回來時,看見瘋子靠在床頭上發(fā)呆,隱約聽見他嘆了口氣,乃問他愁啥。瘋子說我已經(jīng)徹底得罪陳嵩了。他是宋公的愛將。前程很好的,要是這一回扳不倒他。將來他找機會清算我,我怕是吃不了兜著走。原以為義真刺史是座靠山。現(xiàn)在看來,他畢竟年少無知,成事不足,將來一定受制于新君。宋公如果把陳嵩這些新起的將領(lǐng)留給新君用,劉義真就不過是沒有實權(quán)的諸王而已。到那時,陳嵩要是想滅我的話,找個罪名太容易了。
紫云本來輕松怡然的心情,一下子重新沉重起來。放下碗回來,鉆進被窩。把頭枕在瘋子的胸前,聽著他的心跳。過了一陣,瘋子說不去想這些了,睡覺吧。他剛要探身去吹滅蠟燭,聽到紫云說還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幫上你。瘋子笑了:
“你這個小賤人,肚子里到底裝了多少秘密,跟自己男人還藏著掖著,索性都倒出來吧!”
紫云說其實也就剩下這一件事了。說完自己摸著胸口,大大地吞吐了幾口氣:
“陳嵩娶的那個女人。也是宮里的人?!?
瘋子沒回過神來:
“哪個宮里的人?”
但瞬間就睜大眼睛:
“你是說她也是姚秦宮女?你認識她?”
紫云說我跟她不熟,但在宮里見過面。
瘋子騰地坐起來,雙手在臉上狠狠地搓了幾把,頓時紅光滿面:
“你能保證沒認錯人?”
紫云說我不會認錯的。她現(xiàn)在說自己叫梅虹。其實在宮中時叫薛梅兒。你們打進長安前,我聽說她犯了宮中規(guī)矩被活埋了,所以陳嵩帶她到郭大哥家中時。我嚇了一大跳。她也認出了我,假裝要如廁。拉著我囑咐了半天,要我千萬不要說出去。
瘋子像一個籽兒一個籽兒吃石榴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琢磨紫云的每句話。隱隱的興奮從心底升起,得償所愿的釋然席卷全身。
陳嵩娶了個姚秦宮女!
這個宮女自稱是長安商人的妻子!
她連名字都改了!
不知道多少謊言!
從這個宮女產(chǎn)子的時間來推算,她應該是長安被攻陷前懷孕的,也就是在宮里懷上的!
一個宮女,在宮中還能懷上誰的種呢?
假如她真的被活埋了,那就是說她可能和皇子或者禁軍通奸!
可她沒有被活埋!
那就是說,那個謊言是為了遮掩什么!
難道……難道她懷的是……姚泓的孩子?
姚泓的孩子!
也就是說,無論陳嵩是否知道內(nèi)情,他都在養(yǎng)活敵國皇帝的女人和遺腹子!
他若是知道,窩藏欽犯就是死罪!
就算他不知道,窩藏欽犯的事實,也足以壞了他的前程!
放走姚滅豹可以不算什么,可一個北府兵軍副,枕邊睡著敵國皇帝的女人,認死敵的后人為兒子,就決不可寬宥!
他只顧愣愣地想,沒有注意到紫云已經(jīng)睡著了。他忽然沮喪地意識到,這個心機全無的女人,在陳嵩娶了薛梅兒這件事上,依然是一個躲不過去的知情人。她本身就是秦國宮女出身,此事如果抖摟出來,人家會認定她懷戀故國,包庇故人,明知陳嵩當了冤大頭還不告官,最后結(jié)果很可能陳嵩不知者無罪,而紫云卻被視為同謀,到最后必然牽連到自己。雖然他現(xiàn)在和陳嵩、郭旭冷了,但軍中很多人并不知情,在他們看來,瘋子還是陳嵩一黨。有些人和自己沒有過節(jié),但刺史府門下督這個位子,幢主這個職銜,眼饞的人不在少數(shù)。如果有機會拔掉蘿卜騰出坑,何樂而不為呢?這就是說,他也許沒撼動陳嵩,先被自己的老婆絆倒了。
突然有點恨自己為**所害。當初精心設(shè)局,乘虛而入,順利占了紫云身子,今天看來,恰恰給自己套了一副桎梏。
可若是沒有這個女人在身邊,又哪能知道這么多隱情?
他馮梓樟,多年來混跡青樓脂粉堆里,有錢就瀟灑而來,花光了就呼嘯而去,上床必選花魁,閱遍人間春色,何曾被女人羈絆過?
紫云說的這兩件事,一個是放走強敵,一個是窩藏敵眷,是目下最能夠傷到陳嵩的兩支箭,如果射中了??v然不能讓陳嵩立刻有性命之憂,也能斷送他的前程。破了他的前程。自然也就立了我的前程。為了這個目標,丟了一個老婆。又算得什么呢?
想到這再看紫云,雖然也有紫色,但絕非千里難尋的佳人。
輾轉(zhuǎn)糾結(jié)半宿,終于下定決心。
悄悄披衣起身,抹黑找到燭臺和火鐮,到了書房點亮蠟燭,找到筆墨紙張,預備告發(fā)陳嵩。
茲事體大,必須字斟句酌。加之他雖然讀過書,做打油詩也來得快,但畢竟算不得倚馬可待的大筆桿子,還要保證文詞不會引火燒身,不得不煞費苦心、絞盡腦汁、涂涂改改、撕撕揉揉,折騰到天亮,才勉強寫出個底稿。揉著發(fā)酸的手腕,看著漸漸發(fā)亮的窗戶紙,打個哈欠。回去躺下了。
才睡了約莫兩個時辰,有人在外面敲門,他不想動,紫云也不想動。
他聽到使女去開了門。而后在臥室門口小心地說刺史府要幢主趕緊過去。
他暗暗地詛咒了一句,又在枕頭上賴了半天才起身?,F(xiàn)在這個時節(jié)不同于夏日,劉義真不會出去玩。所以不明白為什么這么早來召。估計是有緊急軍情。
到了刺史府才知道,劉義真丟了一塊翡翠玉佩。搞不清是他帶進府里的女孩子順走了,還是身邊的侍衛(wèi)倒賣了。若是尋常寶貝。丟了也就丟了,他絕不心疼,但這一塊,是皇帝賜給哥哥劉義隆,劉義隆轉(zhuǎn)手贈給他的,若是就這樣沒了蹤跡,不要說哥哥,就是父親也會震怒。
倒也不難查。能夠出入劉義真臥房的也就那么幾個人,貼身衛(wèi)士不會這么傻,一定是貪財?shù)呐⒆痈傻?。派人把這兩天來過的女孩子都找回來,瘋子說誰拿了刺史大人的玉佩,乖乖交出來的話,只抽十鞭子;要是查出來,剁手!說完抽出佩劍,將一把胡床一劈兩半。
一個女孩子磕頭如搗蒜地承認了。
東西起獲,姑娘挨揍,此事算是了結(jié)了,大半個白天也過去了。
他惦記著家里的草稿,找了理由向劉義真告假。后者說陳嵩郭旭那邊你有進展了么。瘋子很神秘地笑了笑,請劉義真靜候佳音。
到家時,很奇怪地發(fā)現(xiàn)紫云居然沒有迎上來。到臥室一看,這么早紫云就躺下了,背朝著臥室門口,聽見他的腳步聲也不起來。他本想過去親熱一番,但忽然有點不快,覺得女人這樣對丈夫,是一種毛病,決不能不能慣壞了她。
轉(zhuǎn)身去書房謄寫那份告發(fā)狀。早晨他把草稿壓在了一張字帖下面,上面壓了硯臺,現(xiàn)在過去拿掉硯臺翻開字帖,發(fā)現(xiàn)草稿不見了。仔細回想了一下早晨的動作,認定不可能放在別處,但還是到處翻騰了一番。
沒有!
出去叫來使女,問她有沒有打掃書房的時候撿到一張涂涂畫畫的紙當廢紙扔掉了。
使女說沒有夫人的允許我從來不去打掃書房的。
瘋子心一緊,疾步來到臥房,跪在床上,俯身把紫云的身子翻轉(zhuǎn)過來:
“你是不是拿了我寫的草稿?”
紫云緩緩地睜開眼睛,目光掠過瘋子,落在床幃上。
無需回答,草稿在她手上。
瘋子伸手把紫云的臉扳過來,想親一口,卻被后者一晃腦袋躲過了。
瘋子有點惱火,但不想和她翻臉,乃笑著說別鬧了,快把草稿給我,我好早點辦了這事。
紫云坐起身來,攏了攏頭發(fā),下床直直地坐在一張胡床上,定定地看著瘋子:
“你昨晚說不告發(fā)陳嵩放走姚滅豹,是擔心牽連到我,現(xiàn)在你不擔心啦?”
瘋子一言不發(fā)。
早晨瘋子走后,紫云睡了一陣,起身收拾臥室,發(fā)現(xiàn)一直放在床頭案上的燭臺和火鐮不見了。她是宮女出身,從小受的規(guī)矩就是哪里的東西放哪里,見不得物不得其所。到處找,最后在書房找到了。她想了想,意識到瘋子后半夜來過書房。拿走燭臺一瞬間,發(fā)現(xiàn)硯臺和字帖都放得不是地方,乃重新規(guī)整。字帖下面倒扣著一張紙,她以為瘋子半夜醒來無聊練字。不能想象一個男人瘋狂折騰兩次還能起來習字!她隨手拿起紙看了幾眼,眼睛立刻就被鎖住了。
雖然是點竄修改涂涂抹抹的草稿,但紫云還是看清楚了瘋子的意思。后者不但說了姚滅豹和薛梅兒的事情,指控陳嵩欺瞞上峰、心懷叵測。而且說此事有人證,那就是賤內(nèi)紫云。
讓紫云又震驚又心碎的是瘋子的最后表態(tài):
“梓樟追隨宋公多年。視如再生父母,勢不能因私害公,因色忘義,辜負宋公獎掖栽培。賤內(nèi)紫云,知情不舉,皆因婦人之仁,不知利害,不明大局,其罪雖彰。其情可原,愿宋公念梓樟之忠勤,開恩赦之。若宋公以為罪在不赦,必繩之以法,則梓樟雖痛,法大于情,斷不因失一婦人而慢所職、恨有司也?!?
她一遍遍念最后這句話,眼淚汩汩地流到臉上,咸咸地流到嘴里。
昨夜剛和她**幾度的男人。聲稱擔心連累他的男人,提起褲子出了門,就要把她交到“有司”手上,聽憑他的“再生父母”宋公發(fā)落。
突然覺得自己不但愚蠢眼瞎。而且歹毒兇殘。陳嵩放走姚滅豹,對我有什么損傷嗎?陳嵩娶了姚秦的宮女,我會因此死掉嗎?紫云啊紫云。你啥時候自私到為了丈夫的前程就可以去殘害一個姐妹的程度?她告訴瘋子的這些事一旦上告,不但陳嵩和薛梅兒身家性命堪憂。就是郭旭和小俏也難逃干系,還有斛律征、徐之浩。想到小俏對自己的好。想到郭旭的厚道善良,再想到薛梅兒吃了那么多苦,嫁給陳嵩后,終于要安生下來,現(xiàn)在卻要因為自己的自私,迎來滅頂之災,忍不住狠狠地抽自己的嘴巴。
此刻,看瘋子低頭不說話,再次無聲流淚。
她內(nèi)心幻想瘋子會改變想法,為了自己的妻子而放棄告發(fā)。
但瘋子只是沉默了片刻,就抬起頭來,努力微笑著說你還是把草稿給我吧,你看了草稿,也知道我為你說話了。
紫云流著眼淚,突然冷笑起來:
“你是說‘婦人之仁,不知利害,不明大局,其罪雖彰,其情可原’么?我要為你的‘其情可原’感恩戴德么?”
瘋子咬牙不吭聲。
紫云伸手抹了眼淚,聲音變得很冷很硬:
“既然‘法大于情,斷不因失一婦人而慢所職、恨有司也?!悴蝗缰苯影盐医怀鋈?,皮鞭加身,大義滅親,我自會如實招來,何必絞盡腦汁寫什么密狀?”
瘋子見她滿嘴譏諷,知道已經(jīng)到了恩斷義絕的邊緣,不耐煩地站起身,說你到底給還是不給,下意識地伸手握緊了劍柄,繼而迅速撤手了。
他也被自己暗暗升起的殺機嚇了一跳。
紫云卻把脖子一昂:
“馮幢主果然要大義滅親了,不過你殺了我,也就沒有了人證,人家會以為你挾私報復,陷害兄弟!告訴你,那張紙我已經(jīng)燒了,紙灰還在火盆里,你要是心疼,可以去吊唁一番!”
瘋子第一次見識到一個心碎的女人會多么毒舌,自籌不能再纏斗下去,乃站起身來,要去書房重寫,走到門口,實在氣不過,回身給了紫云一個狠狠的耳光,把她連人帶胡床打翻在地。后者倒在地上,不哭也不動。
他在書房里筆走龍蛇,把女人點燃的無名火都傾瀉在紙上,居然寫得極為順手。寫到多一半時,聽見大門響了一聲,繼而又響了一聲。他正寫在興頭上,不想動,但側(cè)耳聽了聽,似乎臥房沒有動靜。起身到那邊一看,空的。紫云放衣服首飾的兩個箱子開著,顯見是有些東西打包帶走了,而瘋子送她的大金鐲子卻留下了。
瘋子冷笑一聲。長安城就這么大,看你能跑到哪去?老子只要派人去找,一頓飯功夫就能把你從任何角落里提溜出來。再說了,老子想不想找你回來還另說呢!長安城內(nèi),佳麗如云,想找個睡覺的還不容易嗎?
回到書房接著寫,寫到薛梅兒名字的時候,突然一驚:
紫云會不會去向薛梅兒通風報信?
倘若這個女人逃脫了,沒有了人證,豈不就正如紫云所說,從為國除奸變成公報私仇了?
立刻跳起來,穿上皮袍出門去。使女在院子里焦急地打轉(zhuǎn)轉(zhuǎn),看見他出來。正要上前說話,看見他滿臉兇巴巴、急吼吼的樣子。低頭閃到一邊去了。瘋子顧不上牽馬,徒步追出院子。紫云已經(jīng)不見人。紫云有兩個去向,一個是直接去給薛梅兒報信,一個是回郭旭家見小俏,無論去哪家,都得出巷口向左轉(zhuǎn)。
剛剛過了十七,月亮雖有缺,也還是很圓,月光水一樣潑灑在長安街市上。他追了幾步,看到紫云的身影。她夾著一個包袱。低頭快步往前趕。
瘋子超過去,一把抓住紫云,險些把她拖倒在地:
“跟我回去!”
紫云不吭聲,拼命地掙扎,瘋子一手不松,另一手抬起來又是一個耳光,這一把打得非常重,饒是被瘋子抓著,紫云還是摔倒在地。包袱甩了出去。
瘋子把她扯起來往回拉,紫云掙扎不開,突然低頭狠狠地咬住瘋子的手,瘋子慘叫一聲松開手。紫云拔腿就跑。
瘋子怒喝一聲,拔出佩劍追上去,翻轉(zhuǎn)劍身。躲過劍刃,用劍脊在紫云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紫云一個趔趄撲倒在地,發(fā)髻一下子散了。簪子搖搖欲墜。
瘋子撲上去,騎在紫云肚子上,左右開弓,一口氣扇了十幾個耳光,打得紫云鼻血飛濺,一邊打一邊罵:
“你個給臉不要臉的賤貨!老子今天就給你去毛病,看你能不能學會服服帖帖聽男人的!”
紫云連聲喊救命。
空空的街市上無人響應。不遠處的一閃窗戶開了一下,又趕緊關(guān)上了。
紫云慘叫著,一手擋著瘋子雨點般落下的巴掌,一手在頭頂上摸索簪子。
她摸到了。
冬天到了,沒辦法修剪花草,這把簪子,連同里面藏著的小刀,一直在首飾箱子里睡覺。今天出門,她想起當初和小俏買簪子時老板說的話,再看看夜色,覺得有必要帶著防身,就直接別在了頭上。
只是沒有料到會用來防自己的丈夫。
瘋子像真瘋了一樣歇斯底里地罵著、打著,要把這些天來心里淤積的陰暗都發(fā)泄到這個試圖擋他道的女人臉上。
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了。
一種尖銳的東西從側(cè)面插進了他的脖子,帶來一種他在戰(zhàn)場上從未體驗過的劇痛,讓他瞬間失去了揮手的力量。
他伸手去摸,發(fā)現(xiàn)手指黏糊糊的。
而后他的視線模糊了。
紫云在月光下看見有一股東西從瘋子的脖子上冒了出來,她挺起上身,驚叫著向后退,剛好躲過瘋子倒下來的身體。
許久,瘋子一動不動。
她全身發(fā)抖,嘴里不由自主地喊著瘋子的名字。
瘋子毫無反應。
她手和膝蓋并用,爬到瘋子身邊,把他扳過來。瘋子的眼睛像是在看他,又像是什么也沒看。她伸手去試探瘋子的鼻息。
空蕩蕩的。
她大叫一聲瘋子的名字,把他摟在懷里,連聲說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扎你不該扎你不該扎你不該扎你……
這個男人,昨夜還在和她溫存,今夜就要死在她手上了。
她抱著瘋子漸漸冰冷的身子嚎啕大哭。
老天爺啊,你到底要哪樣呀!
遠處傳來隱隱的馬蹄聲,一個聲音從紫云心底升起:
趕緊走,巡夜的士兵一來,一切都來不及了。
她爬過去,把包袱挪過來,從里面拿出一件衣服,蓋在瘋子臉上,又用包袱給他當枕頭,好像這樣能讓他睡得舒服一點。
輕輕地在瘋子嘴上親了一下:
“瘋子,你走慢點,等我做完該做的,我回來追上你!”
馬蹄聲越來越近,她起身往前跑幾步,拐進另一條街,這樣她會和巡邏兵隔著房屋擦肩而過,繞道去陳嵩府上。
月光如水,灑在瘋子身上,洗掉人間一切孽債。他不再是刺史府門下督,不再是幢主,也不再是弟兄們感到失望和困惑的一個政治暴發(fā)戶。他就是那個讀過一點書,善于行酒令,有點愛面子充文士的瘋子,那個和弟兄們在黃河上躲過生死劫,又和郭旭雙騎闖長安的瘋子。
有一種力量把他從活著的弟兄們身邊拖走,現(xiàn)在又把他還給了已經(jīng)死去的弟兄,比如菜蟲和綠豆。
無論他死前一刻在打著何種算盤,此刻他都無罪了。
月光如水,柔柔地洗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