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小俏第三次上劉裕的帥船。
郭旭帶領驃騎隊先行出發后,小俏那條船,就被編入白值隊,由丁?j安排士兵來照顧她。前兩天朝廷派人送來宮里做的江東點心,劉裕特意叫人把小俏叫來一起品嘗,聊了一兩個時辰。
小俏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受刑。
這個人,是無數人眼里的英雄,大晉朝的護國者,胡人的克星,北府兵將士心目中無往不利的戰神。
這個人輕裘緩帶坐在你面前的時候,會跟你開玩笑,給你夾菜,跟你說他年輕時的那些荒唐事,讓你如沐春風,忘記他手握生殺予奪的權力。
可就是這個人,奪走了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
不由自己地被他逗笑,隨之痛恨自己的笑;吃下他遞過來的點心,隨之痛恨自己沒有勇氣把盤子砸過去;感謝他對自己的關照,隨之詛咒自己這種卑賤的弱者的諂媚。
努力撐到結束,回船后一邊痛哭一邊嘔吐,懇求父親母親在天之靈原諒他們不孝無能的女兒,當夜做了一整晚的惡夢,夢里父母親身軀殘破,滿面塵土,躺在一個爬滿老鼠和蛆蟲的洞穴里。
今天中午到了吃飯的時候,士兵一直沒有送飯過來,正在納悶,有人過來說太尉請姑娘過去吃飯。
這回不是劉裕一個人,桌子上有好幾個幕僚在陪。劉裕說今早讓人下網,撈了不少黃河鯉魚。北方水族和我們江東的不太一樣,肉更耐嚼,所以請姑娘過來嘗嘗。這幾個都是我身邊的文士,肚子里掌故多,笑話也多,正好也給姑娘解解悶。
廚師使出渾身本領,做了一桌子的鯉魚宴,紅燒、清蒸、糖醋、燒烤、魚肉羹、涼拌魚皮......比不上江南大宴那樣食不厭精、玲瑯滿目,但考慮到船上物料食材所限,能花哨到這個程度,也已經算是庖者才華橫溢啦。
幾個幕僚獻了笑話,大家嘻嘻哈哈一陣后,劉裕指著一個胖胖的中年幕僚,說老崔你雅善測字,今天就測一個給大家湊趣唄。
老崔知道,劉裕不喜歡神神鬼鬼的東西,從來不算命。按照他的說法,王八只要帶著殼,抽個上上大吉,也成不了龍;烏鴉就算燒一輩子香,只要它爹媽哇哇叫,就算不出個鳳凰命。劉裕想干的事,都是靠盡人力干成的,從來不寄希望于天上掉餡餅。所以老崔到了他這里,就是把測字當成個文字游戲,能逗劉裕開心就行,千萬不能拿這個去臆測成敗。當下把筷子一放,叫親兵拿來紙筆,說太尉想測何事,選什么字?
劉裕說我這把年紀,兒子一籮筐了,也就不測桃花運了。
眾人哄笑。
官當得夠大,兵帶得夠多,也不測前程。這回既然要和秦國人交手,那就測戰果如何。至于字嘛?滿桌子都是魚,就測一個魚子吧。
小俏在江東的時候,父親也請過測字先生,她冰雪聰明,看過幾次,大致明白測字先生的手段。自己默念了一陣,覺得“?”字不好拆解,也添不了什么比劃,甚為難測,自己知難而退,且看這個老崔怎么運籌。
老崔在紙上連寫三個魚字,而后把紙筆放下,站起來給劉裕一作揖:
“恭喜太尉,此次出征必當完成曠世奇功,姚秦命定當亡國。”
劉裕滿臉放光:
“快,趕緊說來聽聽!”
老崔坐下,拿起那張紙,對著滿桌子晃了一圈:
“諸位請看,今天一早下網就滿獲一網魚,這個是吉兆。這個?字加上水,就是漁,上蒼授我以漁,就是要我們駕馭天網,捕獲罪人。”
小俏心想,這個頗為牽強,只是討個口彩罷了。
老崔拿起毛筆,順著“?”字中間那個“田”字的最下面一橫劃了一筆,把一條魚攔腰切斷:
“諸位現在看,這意味著什么?”
眾人伸著脖子看了半天,不敢貿然說話,倒是劉裕不耐煩地說這意味著你把魚宰了。
老崔陪著笑,在紙上又寫了另一個字,拿起來給大家看。
一個“角”字。
然后順著其中“用”字里面的第二橫劃了一筆。
“諸位請看,經我這么一劃,橫線上面?字和角字剩下的部分,是不是完全一樣?”
當然一樣。
“魚字下面的四個點,代表火。這就是說,?字是角字被切斷后放在火上烤!”
眾人云里霧里,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劉裕本來就不識字,更是摸不著頭腦。
“角是什么,角就是牛羊。姚秦是什么,他們是羌人!羌人就是牧羊人。羌字是羊字的變體,羊是羌人的圣物!羌人廟宇居室,無不掛羊角辟邪。羊角被切斷,被放在火上烤,就代表羌人將有巨大災難,即將迎來亡國之禍!我畫的那一筆是什么?是太尉大軍橫擊,破潼關、出武關、戰蒲坂,將秦國攔腰斬斷!測字之妙,不在乎怎么解,而在怎么選。今天太尉于萬千字庫中,單單選了一個?字,這就是天意。天要滅秦,天佑太尉!”
滿座震驚、佩服加歡愉,頓時鼓掌大笑。
小俏覺得這個老崔不但在文字上機智過人,而且深諳劉裕此次用兵之妙,這個馬屁拍得曲盡其妙卻不著痕跡。
果然劉裕樂得半天合不攏嘴,最后站起來端起酒爵:
“老崔啊,我算是服了你了。你知道我向來是拿測字當兒戲的,今天聽你這番拆解,不得不承認這里面是有些玄機。不過在敬酒之前,要指出你的一個大紕漏!”
眾人一愣。
斗大的字不認識一筐的劉寄奴,居然要挑冊子先生的紕漏。
老崔也有點呆。
劉裕看到一句話把大家打蒙了,臉上綻放出孩子般的得意:
“我不是挑你測字的毛病,而是挑你綱紀上的毛病。你最后一句話不妥!天要滅羌沒問題,天佑太尉就不對,應該是天佑我大晉!”
老崔的額頭瞬間就滲出一層汗。
他剛才說得嘴滑,竟然忘了還有這層忌諱。朝里這兩年一直有流言,說太尉權傾朝野,功高震主,遲早要篡逆。礙著這個意思,劉裕曾經三辭太尉,不肯落下口實。自己說天佑太尉,說者無意,但在有意要做文章的人那里,天滅羌人而佑太尉,不就是拿太尉當大晉嗎?
可是劉裕嘴上這么說,臉上卻沒有絲毫的不快,看到老崔尷尬局促的樣子,過去一摟他的肩膀:
“瞧你這個縮頭烏龜的樣子!這里沒有外人,你說話也是有口無心,沒有大礙的。來,我們一起舉杯,祝天佑大晉朝,祝皇上萬壽無疆!”
小俏伸出手去端酒爵,又縮了回來。
劉裕說這里沒有外人,可是只有她不是心腹。
這一剎那間的躊躇,竟然沒逃過劉裕的余光。他走過來,看了看小俏的酒爵里是不是空的,然后拉著她站起來:
“來,孫姑娘,你給老崔敬一杯,讓她也給你測個字!”
老崔含笑看著小俏:
“姑娘要測哪一樁呢?”
沒等小俏說話,劉裕先笑罵一句:
“廢什么話!妙齡女子,人見人愛,除了姻緣,還有什么好測的!”
那就選個字吧。不要費腦筋,第一下閃過什么字就是什么字,這個最能代表天意。
小俏突然發現,無論你認識多少字,人家讓你隨意選一個時,它們就都逃之夭夭了。
第一個掠過她腦海的字,竟然是郭字。
城郭的郭,東郭南郭先生的郭,水村山郭的郭,還有......郭旭的郭。
不能說這個字,否則劉裕會起疑。
那就近水樓臺,測旭字好了。
不行,劉裕沒有文采,他的第一反應不會是旭日東升的旭,而是哈哈你說的是郭旭的旭吧!
那就再簡單一點。
“煩勞先生測一個‘九’字”。
老崔沉吟片刻,望著小俏微微點頭:
“姑娘啊,你的姻緣,大勢美滿,但曲折不少,急不得!”
說完拿起筆來,先寫了一個“九”,而后在頭上加了一橫:
“姑娘你看,加一橫貌似不成字,其實是一個變了形的‘天’字。天作之合,但是右邊那一筆有大波折。左卑右尊,右邊那一捺代表你的夫君,他要遭大罪吃大苦,你們的姻緣因此會受連累。”
難道我也會遭遇一個苦命人?
“再來看‘九’字,左邊加個人,就是仇人的仇。這個‘亻’在左邊,說明姑娘你身負冤仇,心結難解。冤仇不報,姻緣難成!”
小俏大吃一驚,她沒想到一個文字游戲,也能說破自己的心事。正不知道如何接話,劉裕在那邊嘆了口氣:
“孫姑娘其實也不是有什么當真數得著的仇家。家道中落,父母雙亡,高利貸逼債其實也算不得什么仇人。”
小俏努力壓住眼淚,努力不去咬嘴唇,努力不去看劉裕。
仇人說她沒有仇人。
她還得感謝他圓場。
老崔卻是一派就事論事的樣子:
“測字嘛,有此字則有此解,我姑妄言之,姑娘姑妄聽之。這個‘九’字,還可以加一筆在那一撇上。加完以后,是一個‘丸’字。丸者,藥也。姑娘正值青春,身子骨應該沒什么毛病,所有者無非心病,心病還需心藥醫。”
我的心病無藥可醫。
除非你的主子病得無可救藥,死得天打雷劈。
“姑娘再看這個‘九’字,下邊加一個‘木’字,成一個雜。不要小看這個雜,雜而不專,心神就轉,不肯執著一念,萬事都可過眼。木從何來?從東方來。東方甲乙木,你若是要姻緣長久,還得回到江東。”
我還回得去江東嗎?
江東雖好,是我的龍潭虎穴。
劉裕很輕松地插話:
“這個好辦,想回去就是一條船的事,回去在朝里找個有前途的后生,讓他娶了孫姑娘就是。”
上下左右都加過筆畫了,小俏以為她的紙上姻緣也該收官了,沒想到老崔卻意猶未盡:
“姑娘,你再來看,‘九’字那一彎里,還可以加一個字。”
這回不等他說,小俏已經滿臉緋紅。
想繞過的終究還是沒有繞過。
“加一個‘日’字,就是旭日東升的旭。旭日東升,莫大吉祥。日從何來,一個是假以時日,看透人心;另一個是日從東來,你還是要嫁給一個從江東來的人,最后回到江東去!”
一切如小俏最初擔心的那樣,劉裕悶著頭想了想,大笑著抬起頭來:
“老崔啊,你提醒我了,身邊現成就有這樣一個人。我的小兄弟,驃騎隊隊主郭旭,旭啊,身強力壯,為人厚道,從江東跟著我來,班師后回江東去,對了,還救過孫姑娘的命,這個不就是你說的天作之合么?日從哪里來,日就從他那里來好了。”
幕僚們抓住最后一句話里的雙冠,彼此心照不宣地壞笑起來。
小俏不明白他們見不得光的邪念,只是覺得自己一腔心思被說破,既不能接招,也不能說郭旭不是我想要的人,被自己糾結尷尬的心思燒的滿臉通紅。
劉裕心情大好,舉起酒爵:
“孫姑娘這個‘九’字選得好,我聽各位先生說過,九是最大陽數,最吉祥如意不過。我們就借孫姑娘吉言。孫姑娘自己成就天作之合,旭日東升回江東過小日子。我們北伐大軍,以陽剛無敵之氣,滅姚秦,光復長安,還于舊都,讓天下九九歸一,歸于大晉朝一統!來,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