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四十四章 鹿心血
ps:河西王沮渠蒙遜是個百年不遇的滑頭。北伐軍出兵發(fā)兵之初,他寫信給朱齡石,說什么“伏聞車騎將軍裕欲清中原,愿為右翼,驅(qū)除戎虜。”信誓旦旦,慷慨激昂。可是看到晉軍真的滅了姚秦,擔(dān)心其乘勝西進,匈奴人的“戎虜”面目就暴露了出來。聽到消息的時候,正好他的門下校郎劉祥進宮奏事,蒙遜一肚子無名火無處發(fā),乃遷怒于這個撞到矛頭上的可憐人,說你咋回事,你是不是聽到劉裕進關(guān)中很興奮?居然敢這樣眉飛色舞!一聲令下,拖出去砍頭。不過河西偏遠,頂多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敵人,或者一個幫不上忙的朋友,隨他去!
劉裕一大早起來就不精神。要說昨晚睡得不錯,對一個五十多歲的人來說,中間不起夜、不做夢,一口氣睡到雞叫兩遍,已經(jīng)算是福氣了。饒是如此,還是覺得哪里不對,眼皮一個勁兒跳。
問題會出在哪里呢?
拓跋鮮卑那邊,肯定不樂意晉人占據(jù)關(guān)中,但至少目前還沒有任何進取動向。黃河一敗,索頭奪氣,一時半會不敢再跟北府兵硬碰硬。
柔然大夏那邊,赫連勃勃早就對關(guān)中垂涎三尺,不過目前看來,算得上的戰(zhàn)果只是占領(lǐng)了安定,其余不過是把秦嶺以北的一些小城小鎮(zhèn)收入囊中。劉裕的想法是不去主動進攻大夏,而是保持一種不敵不友的**關(guān)系,設(shè)計挑起柔然和拓跋魏之間的爭斗,大晉可坐收漁利。
河西王沮渠蒙遜是個百年不遇的滑頭。北伐軍出兵發(fā)兵之初,他寫信給朱齡石。說什么“伏聞車騎將軍裕欲清中原,愿為右翼,驅(qū)除戎虜。”信誓旦旦,慷慨激昂。可是看到晉軍真的滅了姚秦,擔(dān)心其乘勝西進。匈奴人的“戎虜”面目就暴露了出來。聽到消息的時候,正好他的門下校郎劉祥進宮奏事,蒙遜一肚子無名火無處發(fā),乃遷怒于這個撞到矛頭上的可憐人,說你咋回事,你是不是聽到劉裕進關(guān)中很興奮?居然敢這樣眉飛色舞!一聲令下。拖出去砍頭。不過河西偏遠,頂多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敵人,或者一個幫不上忙的朋友,隨他去!
向外看,基本無恙。
向內(nèi)看。暗流涌動。
關(guān)中形勢,一如人意。日前有十幾萬羌族人不肯臣服于漢人,群起向西入隴,沈林子帶人去追,兜住了一萬多人。其實這些人可有可無,跑了更好,省得留在關(guān)中伺機作亂。
麻煩的事情是遷都。晉朝本來立國于北方,永嘉之亂。司馬氏南奔過江,偏安于建康。劉裕兩次北伐,一次滅了慕容燕。一次滅了姚秦,關(guān)中、中原、山東連成一氣,晉朝版圖從長江一路向北過了黃河。按照劉裕的想法,到了這個時候,國都就不能再株守江南,應(yīng)該到中原來。按說關(guān)中形勢天下第一。又是故都宗廟所在,是建都的首選。但如今的關(guān)中久經(jīng)戰(zhàn)亂,農(nóng)耕廢棄。城邑凋敝,四周又都是虎視眈眈的強敵,的確不適宜做天子之家。退而求其次,至少都城應(yīng)該北遷到洛陽。洛陽要說山河之險,固不如長安。但也是有龍門、伊闕、虎牢之險,大河、洛水、伊水之塹。更為重要的是,晉軍水師天下無雙,可以借助水道,將江東援軍和給養(yǎng)源源運來,沒有乏困之虞。劉裕滿以為:這樣的想法端出來,司馬氏王族樂不思蜀怕麻煩,一定不愿意折騰,但自己的手下應(yīng)該是支持的。王都遷到北方,斬斷司馬氏這百年來在江東的根基,更便于控制。有了新地盤,設(shè)立新州郡,大家都可以作一方諸侯,豈不是更有賺頭?
孰料想法一說出來,文僚武佐竟然無人響應(yīng),最心腹的人也搖頭。咨議參軍王仲德私下找到劉裕,說太尉只看到好處,沒看到壞處。北伐軍將領(lǐng),絕大部分都是江東人,家小祖業(yè)都在那邊,跟著太尉你熱熱鬧鬧打一陣還行,你讓他們長期在西北干,都不樂意。這里雖說也曾經(jīng)是帝都所在,但現(xiàn)在根本沒法和江東比。這些勞苦功高的將領(lǐng)打下關(guān)中,都盼著回去享一陣清福,結(jié)果你讓人家扎在這里受苦,人心不搖動才怪。將領(lǐng)如此,小兵更是如此,他們不過是混口軍糧,盼著戰(zhàn)爭結(jié)束回去過小日子。真要是定都洛陽,就意味著他們未來十幾年都得打打殺殺,遠離親族,埋骨異鄉(xiāng)。這樣一支上下都不安心的軍隊,你怎么指望他們打勝仗?再說了,你要是提出遷都,朝里本來支持你的人,怕是都要跟你作對,到時候你大軍在外,朝里孤立,局面怕是會爛得不可收拾。遷都之事,還需從長計議,太尉要三思啊。
劉裕不得不承認王仲德有道理。
帶兵就像馴獸,稍有不慎,就會被猛獸所反噬。手下這些將領(lǐng),樂意跟著你出生入死,不因為他們衷心熱愛你,不因為你是必須萬人膜拜的圣人,更不因為你是上蒼指定給他們的領(lǐng)袖,而是他們認定跟著你能拿到巨大的好處。不是沒有一腔熱血要為國家開疆拓土的人,但這些年看下來,這樣的人說實話不多,他們要么因為熱血澎湃而流干了血,要么就在內(nèi)斗外戰(zhàn)的波譎云詭中變成了滑頭,其余的人投身軍旅,其實和一個小伙計投身雜貨鋪沒有實質(zhì)性區(qū)別。跟著劉裕,可以從小兵變校尉,從校尉變將官,從將官變大臣,榮華富貴地做到封疆大吏。爵位、印綬、開府、儀仗,這些都是虛的,貨真價實摸得著的東西,是你家有大片的良田沃土,庫里有幾輩子花不完的金銀,孩子一出生就已經(jīng)在吃國家俸祿,世世代代活在遠離卑微勞作的亭臺樓閣里。這些將領(lǐng)們,聆聽高僧講色即是空時頻頻點頭,轉(zhuǎn)身去拼搶名利時就會忘了什么叫過眼云煙。栽跟頭的人不少,坐大牢的人不少。丟了腦袋的也不少,可是你見過誰因此就望而卻步了?話又說話來,一旦你不能再提供這些了,你要剝奪這些了,你給他們設(shè)定路障了。誰還會苦哈哈地跟著你出生入死?一旦這些人不站在你身后,別看你權(quán)傾朝野、炙手可熱、聲威煊赫、威儀棣棣,轉(zhuǎn)眼就成為孤家寡人,小小一個獄吏就能把你踩在糞堆里,讓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小小一個劊子手就能在最后一刻弄權(quán),決定痛痛快快瞬間了斷地給你一刀。還是故意不把你的頸骨砍斷,讓你生不如死地掙扎許久。劉裕劉太尉固然是諸將頭頂罩著他們的云,可他們也是地上無數(shù)江河細流,靠蒸騰的水汽維系云的高尚。萬一天下大旱,晉朝的天空怕是要萬里無云了。
不!決不能一意孤行。
劉裕內(nèi)心折中的結(jié)果。就是自己留在長安,親自指揮軍隊經(jīng)略西北,這樣一來,庶幾能令行禁止,穩(wěn)住軍心。
這個想法,朝廷一定是支持的。準確地說,朝廷會歡欣鼓舞。倒不是因為司馬氏還心存舊國,試圖恢復(fù)老狐貍祖先司馬懿父子打出來的這片江山。而是他們很樂得劉裕不在眼前晃悠。這也可以理解,一個朝廷,命是人家給一次次保住的。吃人家的嘴短,要是吃的時候這個人不在旁邊,也許就舒服一些。司馬家的人對劉裕,面子上感恩戴德,骨子里咬牙切齒。姚秦先王姚興曾經(jīng)問流亡到秦國的司馬宗族子弟,說劉裕平定了桓玄內(nèi)亂。消弭了孫恩反賊,正是晉朝復(fù)興之時。你們不好好呆著,為什么要跑出來呢?對方答曰劉裕一邊消滅反賊。一邊也不停手地翦除皇族里能干的人,用意難道還不明白嗎?現(xiàn)在姚秦覆滅,劉裕功勞更大、民望更高,司馬氏更加絕望加憤懣。日前朝廷下詔,劉裕的爵位從宋公晉升為宋王,封地增加十個郡。事實上此前的宋公爵一直停留在紙上,因為劉裕拒絕接受。他能想象進爵為王會引來多少物議,畢竟先前歷史已經(jīng)表明,一個權(quán)臣攀登到這個高度,距離摘取皇冠,也就是一步之遙了。
打下長安,他沒有住在秦宮里,免得讓人家說他野心畢露。他看了姚紹的宅子,喜歡那里的簡樸,就住了進去。但貼身伺候的,都是秦宮里的太監(jiān)和宮女。此刻,早餐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前幾天第一次的早餐嚇了劉裕一跳,乖乖,哪里是吃飯,簡直就是游園,品樣多得叫人不知道該如何下筷子。劉裕怒叱太監(jiān),要他們把這一套都收起來,早餐只要一兩樣小菜即可,敢有再如此奢侈者,必受重刑。太監(jiān)們嚇得屁滾尿流。今天的早餐,一盆紅棗小米粥,幾個帶肉餡的烤胡餅,一碟子關(guān)中咸菜,一小碗江東帶來的小魚干。待劉裕吃到半飽,管事太監(jiān)端著一個方盤走過來跪下,說太尉恕罪,我看太尉辛勞,自作主張給太尉準備了一樣補品,懇請?zhí)居靡煌搿榱颂究到。腋试甘苄獭?
劉裕很好奇,命令端過來一看,紅紅的一碗,好像是血,略感驚駭。太監(jiān)說這是鹿心血。是剖開活鹿的心,將里面那汪血取出來,趁熱喝了,能讓人耳聰目明,久服可以齒堅發(fā)青,駐顏不老。
劉裕一向?qū)⒎N種奢侈享受拒之門外,討厭下屬挖空心思討好上峰,此刻卻被一個心思觸動,溫潤地說難得你看出我今天心神不定。伸手端過小碗,對那淡淡的腥味略略遲疑了一下,屏住氣息一口吞下,而后趕快喝了兩口粥。揮揮手讓太監(jiān)退下了。
駐顏不老。
這個很有誘惑力。
他并不是那種迷信修道成仙長生不老的人,但他現(xiàn)在需要盡可能多活些年頭。不是貪圖多吃幾碗飯,多穿幾身衣服,多睡幾個女人,而是需要把想干的事情都干完。天下事,都隨人,你在是一種局面,你去了是另一種局面。舉兵北伐,驅(qū)逐戎狄,還于舊都,重建一個太平大國,這不是誰都愿意做的事情,你死了,這件事可能就再也無人接力。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讓幕僚給他講諸葛亮的《出師表》,每次聽到“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dāng)獎帥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fù)漢室,還于舊都”,都會熱血沸騰,又感慨諸葛亮過早累死,韜略和抱負均非繼任者可以企及。人家都說他有野心,要取代司馬氏做皇帝。說實話,他現(xiàn)在的確有這想法,但他自認做皇帝不只是為了享受臣下山呼萬歲的那份無上榮耀,真正的誘惑是你一旦做了皇帝,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重整山河,有無盡的人力財力供你驅(qū)策,清除那些不幫忙只添亂的烏龜王八,卸掉愚蠢君臣加在老百姓肩上的賦稅重擔(dān),把欺負漢人的種種狄夷都趕回他們老家去。
忽然生出一絲警醒。
前幾天太監(jiān)準備了豐盛早餐,被自己兜頭痛罵;今天準備了一碗鹿心血,卻得到嘉許。兩者有區(qū)別嗎?不都是投其所好嗎?仔細想,這個太監(jiān)不得了,不但能看出我心神不定,而且敢于冒著被責(zé)罰的風(fēng)險,主動進獻,不能不說心機深刻。假如我習(xí)慣了他這一套,不就漸漸地依賴他信任他,變得跟后漢那些被宦官挾制的皇帝一樣了嗎?既然可能成為皇帝,就要做不一樣的皇帝,不能走這種愚蠢的老路。
想到這,叫來丁旿,要他立刻遣散府中所有宦官宮女,貼身照應(yīng)都交給白直隊官兵來做。
做完這些,為自己尚有自省力而寬慰。
叫丁旿拿來硬弓,站在庭院里拉了幾十次,直到雙臂酸脹無法持續(xù),全身薄薄地出了一身汗,整個人都爽快了許多。
回到正廳坐下,叫人去召王鎮(zhèn)惡,想跟他談?wù)勏乱徊匠霰鬟M。
傳令兵前腳走,宅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丁旿出去看動靜,須臾領(lǐng)著一個滿頭大汗的人進來了。雖在深秋,這個人卻是滿臉大汗,前胸衣服都濕透了,靴子上白花花全是土,辨不出本來的皮色。背上背著一個布袋子,從外形看里面有一個圓柱形的筒子。除了袋子自身的布帶外,還用一根繩子,把布袋密密地捆綁在身上。
急報使者。
從衣服就能看出,這個人不是北府兵設(shè)在北伐路線上的軍使,而是直接從江東來的太尉府校尉。
劉裕有點緊張。如果沒有大事,江東不會這樣直接派人來。
丁旿上前要幫忙解開繩子,來人卻一擺手,從頭頂摘下別在發(fā)髻上的銅簪子,雙手擰開,竟是一個空心管子,從里面倒出來細細一卷紙。原來那個布袋子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擺設(shè)。
劉裕親手小心展開,先看到的是后面的話:
“鈞裁誰可繼之。”
繼續(xù)翻開,才明白總共兩句話,“鈞裁誰可繼之”是第二句。
第一句一下子就把劉裕打懵了:
“辛未,劉穆之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