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燕國大隊人馬離開長川,宿州刺史裴大人長長吁了口氣,回頭找父親詢問當天見面詳情。一進家門,只見裴老將軍正命人收拾行李,安排車馬,立刻明白事情有變,徑直走進書房,拜在父親腳下,哽咽著不發一言。
裴老將軍強笑道:“不要擔心,我把他們安頓好就回來,定會與你共進退,到時候我還指望我這張老臉能幫你渡過一劫。”
“父親,你們到底談了些什麼?”裴大人怔怔道,“如今翡翠國力強盛,墨徵南難道瞎了眼不成?”
裴老將軍苦笑連連,“孩子,不是墨徵南瞎了眼,是皇上瞎了眼,下了一局死棋,一子錯,滿盤皆輸。現在大家都是盡人事,知天命而已,皇上防心重,你居於高位,切不可有任何表現和異動,安心當你的官,切記,船到橋頭自然直!”
裴大人猛一點頭,“父親,您不要回來了,這邊的事情我能應付。”
裴老將軍哈哈大笑,笑得老淚縱橫,壓低聲音道:“孩子,我若不回來,只怕你的妻兒立刻就會被人接去京城!”
裴大人無言以對,滿臉愴然,重重叩拜。
以後兩天,裴大人與其他官員一樣,皆是一副清閒模樣,每天都在笑聲中度過,卯足了勁宣揚妻兒要隨老父回去祭祖。第三天一早,裴大人剛剛送裴老將軍離開,摸著疼痛難忍的喉嚨往回趕,被探子半路截住。原來,墨十三一行來到長川附近的蒙田縣,過蒙河的時候因爲鐵衛分散,疏於防護,墨十三再次遇刺,這次中的毒非同一般,連鐵鬥都束手無策,一行人已在蒙田縣令吳青天引領下住進南州同鄉會館,多方出動尋找良方。
與宿州其他官員不同,裴大人表面上憂急如焚,實際卻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態,讓人送了一封信給吳青天,命他好好招撫。
他總算看出來,這是一局浩大的棋,下的人明槍暗箭,正鬥得不可開交,誰都沒那麼容易投降,當然更不可能那麼容易死,自己充其量只是個小卒子,甚至小卒子都算不上,何必自尋煩惱。
只是可憐吳青天接到信,看到皇上密旨云云,嚇得哆嗦不停,開始了長達半月的水深火熱生活。
蒙田縣南州同鄉會館,崑崙將軍正在院子裡大呼小叫,“你們鐵衛頂個屁用,什麼束手無策,都給老子把鐵衛的名頭讓出來,老子找個江湖郎中都比你們強……”
北風呼嘯而來,帶著崑崙將軍的叫聲,穿過鐵玄武帶兩個鐵衛把守的前廳,穿過兩個雄壯威武的鐵衛鎮守的內院大門,清清楚楚傳入房間。房間溫暖如春,牀上一人頂著墨十三的面孔,聲音卻是鐵蒼龍的,“我說鐵女,你能不能讓你們隊長把這個大嗓門弄啞扔出去,吵了一天,他不累我還要睡覺啊!”
鐵女應了一聲,出去一會,很快又回來,笑嘻嘻道:“隊長說閒著也是閒著,讓別人聽聽熱鬧也好。”
鐵蒼龍無話可說,掏出兩個棉球塞出耳朵,在牀上打坐練功。
蒙河,是盤古大陸上唯一一條有一段南北走向的河流,發源於太平山脈的最高峰,經過北州和宿州,突然在蒙田轉了個大彎,流入中州,橫貫中州後一直向東,流經烏餘後入海。
而蓬萊山,就在蒙河流域附近,從宿州到蓬萊,沿著蒙河河道走是最快的一條路。
鐵鬥和鐵萁始終不明白爲何墨十三要花那麼多心思走這一趟,明明京城很快就到,朱雀和白虎的好消息也屢屢送來,只等墨十三一到,大鬧京城,讓玉子奇措手不及。
不過,既然連鐵蒼龍和鐵玄武都無異議,兩人無話可說,悶頭跟住墨十三,朝中州方向打馬疾馳,不眠不休,四日後,終於到達山腳桃花縣。
到桃花縣時正是午夜時分,街頭冷冷清清,墨十三要兩人遠遠跟隨,牽著馬穿街過巷,滿臉悵然。良久,他飛身上馬,徑直衝上往蓬萊寺的小道,很快不見蹤影。
蓬萊寺裡一片寂靜,只有風過鬆樹的聲音,沙沙作響,冷不丁還有樹上的雪落下來,發出輕微的啪啪聲,聽來頗有幾分驚心動魄。
方丈的房間仍然亮著一盞如豆燈火,在一片漆黑裡顯得特別明亮,窗外白雪皚皚,反射出灼人光芒,墨十三佇立窗下久久凝望,突然有些畏怯,怕破壞這種靜寂,更怕一旦得知真相,永不能回到從前。
不知過了多久,窗戶吱呀一聲開了,方丈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燈影中,沉聲道:“別看了,進來吧!”墨十三躲不過去,低低喚了聲師父,縱身躍了進去。
屋子裡炭火燒得正旺,墨十三帶進一股冷風,燈火搖曳不定,突然熄滅,墨十三連忙把窗戶關上,就著炭火微微的光跪在方丈面前,那一剎那,彷彿流浪的孩子終於找到親人,墨十三滿心的委屈都冒出頭來,削尖了腦袋衝出喉嚨,“師父,我回來了!”
方丈袈裟的長袖悄然拂起,聽到他的呼喚,又悄然落下,轉身冷冷道:“傳聞墨徵南找到了小兒子十三,是不是你?”
“是!”墨十三坦然道,“我是墨十三,但我決不是燕國人!”
方丈在心頭長嘆,凝聚在掌心的內力終於緩緩退去,一字一頓道:“你走吧,永世不要入蓬萊,更不要叫我師父!”
墨十三彷彿早已預料今日的局面,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沉聲道:“師父,我今天來是想弄清楚一件事情,當年烏餘亡國到底有何內情?”
方丈冷笑道:“都已經亡國了,你還打聽內情做什麼,是想爲墨徵南洗脫罪責,讓自己心裡好受一點麼?十三,做了墨家之人,果然不同尋常,你走吧,以後好自爲之,我算是白養了你這麼多年!”
墨十三自顧自道:“師父,我並不是想洗脫罪責,爹爹犯下的錯,自有後世之人評斷。我真的想弄清楚翡翠當政者在其間的所作所爲,當年燕國攻**餘,烏餘王不可能不向翡翠或者他國求援,翡翠和其他國家定然知道烏餘亡國之後自己岌岌可危,爲何會集體袖手旁觀?”
“好!我告訴你!”方丈怒喝道,“當年雲尚在烏餘遊歷,偶遇林清漪,對她一見傾心。雲尚求之不得,起了歹心,苦心設計一局浩大的棋,對外勾結墨徵南,對內欺上瞞下,將災禍引到烏餘,這個答案你滿意了沒!”
“雲尚?”墨十三心頭又起疑問,剛剛開口,方丈已有震怒之色,“當然是雲尚老賊,他探聽到我與林清漪是親戚,先極力籠絡我,等烏餘陷入戰禍,又假惺惺送我去烏餘,等我把林清漪接回雲府,他立刻翻臉將我趕出來。人面獸心指的就是這種東西,真是蒼天有眼,那老賊也得到報應!”
眼看方丈已全然失卻得道高僧模樣,墨十三在心頭悄然嘆息,再次叩拜道:“師父,我想問最後一個問題,天下這麼大,我娘爲何偏偏來到蓬萊?”
方丈怒不可遏,“你什麼意思,難道是我引你娘來的不成,如果知道她肚子裡是墨徵南的種,你以爲還能活到今天!”
墨十三對方丈仍然習慣性的敬畏,脖子一縮,輕聲道:“師父,娘留下的東西我能拿走嗎?”
“帶著你孃的東西趕快滾,不準再回來!”方丈終於暴怒,踹翻火盆,氣沖沖走了。
小院仍然如此寧靜安詳,有一生最美好的回憶,讓人不忍離開,只是,他和阿懶的世界已經翻天覆地,再不能回頭。
推開積滿雪的柴扉,一陣犬吠由遠及近而來,他連忙迎了出去,只見兩個黑影直撲而來,不禁心頭狂喜,張開雙臂抱住小江小海,一邊一隻架在肩膀,扛進院中。
院子裡的積雪已經沒膝,他深一腳淺一腳走上臺階,兩隻狗急得嗚嗚直叫,拼命舔他,他嘿嘿直笑,把它們放下來,先進了阿懶的房間,打開衣櫃,翻出那件紅嫁衣,揀了件長袍做成包袱包上,把那支金步搖也放了進去,又回到自己房間,從牀底下找出衣箱,把孃親留下的衣裳好好整理一番,包好背上,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再也沒有回頭。
走到桃林,恍惚中,風雪彷彿送來隱隱笑聲,他彷彿回到今年春暖花開的時節,她的笑真好看,桃花開得再美也比不上,不過,真是奇怪,她連笑聲都這麼軟綿綿懶洋洋的,總是萬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推一下動一下,真是讓人氣急。
不,她心上有自己,滿滿的都是自己!北風割在臉上,讓他從回憶中驚醒,還有半月,他們就能在京城重聚,她會不會責怪他的姍姍遲來?
他撒腿就跑,風聲一陣緊過一陣,樹上的雪大塊大塊地落,許多砸在他和小江小海頭上,小江小海嗷嗷直叫,他卻狀若未聞,走到斜坡處,搬來一根樹幹放在雪上,往樹幹上一坐,哧溜一聲滑了下去,把兩隻狗遠遠撇下來。
既然不能回頭,從此,只有不停地朝前走,開拓屬於他和阿懶的天地。
來到山下水汽嫋嫋的溪流邊,鐵萁和鐵鬥牽著馬從一個茅屋後鑽出來,墨十三暗暗計算行程,心頭一動,沉聲道:“鐵萁,你趕緊送信出去,要他們加快腳步,在京城外的長亭和我們會合。”
鐵鬥抱拳道:“主子,白虎和朱雀都送信出來,說京城情勢未明,不應去得太快!”
墨十三嘿嘿直笑,“不怕你們笑話, 我一想到我的阿懶心裡就跟貓抓一樣,剛剛看到她的衣服,這種感覺特別厲害,我等不及見她,你們就通融通融,體諒體諒吧!”話音未落,他已飛身上馬,踏著一路白塵而去。
兩人無奈地笑,同時上馬緊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