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他們吧……忘了秋教習,忘了韓夫子,忘了,都忘了……”招福撲倒在地上,案幾上杯盤狼藉,腳邊的酒壺散落一地。
喝醉了,果然一切都忘了,忘了是自己千方百計窺探得安王爺的心事,跟皇上獻計,把懶神仙的《太平圖》悄然送入他手中,表面送他一個人情,實際上卻將安王爺推到峰尖浪口,逼到萬劫不復之地。
忘了吧,忘了皇上咄咄逼人的追問,自己千辛萬苦掙得皇上的心腹地位,為何皇上對蓬萊書院的事情知道得比自己還要清楚?自己耍了場猴戲,娛樂的人卻只有皇上一個。
忘了秋教習,朝廷幾派勢力已經容不得他;忘了美麗的懶夫子,從頭到尾,她只是皇上的一枚棋子。更何況,她一生坎坷,早有死志,秋教習若死了,她怎么可能繼續做行尸走肉?
可是,誰不是棋子呢,只因皇上要維持翡翠的“和平”現狀,才華橫溢、鋒芒畢露的三皇子成了富貴囚徒,只怕永生難以逃脫。安王爺表面權勢滔天,得罪的皇親國戚各級官員無數,只要稍有不慎,皇上就能讓他尸骨無存。而一直不偏不倚的霍西風將軍只因說了句玩笑話‘好久沒打仗了’,被皇上逼得走投無路,為證明“不想讓國家和百姓陷入戰禍”,霍西風將軍兵權盡釋,知無不言,將各種隱秘之事和盤托出,單純可愛的霍小膽若知道被爹爹出賣,會不會恨上一輩子?安王爺一貫與之交好,若知道他投靠太子,會不會有雷霆之怒?
皇上這局棋下得真正漂亮,他怎能不佩服!怎能不心寒!
朦朧中,一雙素色布鞋緩緩來到眼前,他做的壞事太多,有人要來殺他了嗎,黃泉路上有那對至情至性的夫妻陪伴,倒也不寂寞。
他沒有絲毫畏懼,咧著嘴無聲地笑,等待最后的結局。
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接著,腳步聲四起,更多的冷水澆了下來,一會就把屋子變成澤國,而招福,就成了澤國里一根木樁。
“汪奴,把這個不成器的東西收拾好送到我房里!”招夫人把最后一盆水澆到他頭上,拂袖而去。
直到跪在招夫人面前,招福仍然一臉懵然,招夫人憤恨不已,拿出長長的戒尺打在他肩膀,招福悚然一驚,猛然抬頭,招夫人正挪開香案上的菩薩,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牌位,不覺腦中一個激靈,重重叩拜。
招夫人的聲音低沉,滿是凄厲,“水復國,上面是你為國戰死的父輩和兄長,你有何話說?”
招福無言以對,幾乎匍匐在地,淚如泉涌。
“你無話可說是不是!你無顏見你父兄是不是!我們千方百計保得你性命,你不思報仇,不想復國,整天沉迷于兒女私情,你對得起誰!”招夫人話音未落,戒尺又連連落在他手上。
招福瑟縮著哀哀呼喚,“娘,我錯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招夫人面色鐵青,將戒尺砸在他身上,回頭凝視著正中間的一個名字,輕柔道:“北潯,你們不要著急,我馬上會為你們報仇!”
“娘,您這些天去哪里了?”招福齜牙咧嘴爬起來,把戒尺撿起來,戰戰兢兢送到她面前,招夫人橫他一眼,冷笑道:“我見了太子,設了個絕妙好局!”
招福心頭咯噔一聲,剛才極力忘卻的疼痛洶涌而來,身體微微搖晃,招夫人連忙把他扶到臥榻上躺下,見他雙眼緊閉,臉上掛著兩行清淚,心頭一陣酸楚,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頂,輕柔道:“兒啊,不要再想那女娃,烏余美麗女子何其多,并不是非她不可!何況太子說過,如果那女子名叫阿懶,秋教習更是死定了!”
“娘,是你把懶夫子的事情泄露出去的,你難道不知道她就是林清漪的女兒!”招福死死攥住拳頭,禁不住渾身顫抖。
“就因為是林清漪的女兒,所以你連我也瞞,你這個沒用的東西!”招夫人凄厲地笑起來,“知道了又如何?我還知道秋教習就是你小姑姑的兒子!”
招福驚得魂飛魄散,從臥榻上一躍而起,二話不說,徑直往門外沖。
他一定要保下小姑姑的骨肉,哪怕得罪皇上和安王爺!
“站住!”招夫人收斂笑容,面上如冰如霜,“我還知道,他就是墨征南那混蛋的種!墨征南表面在找烏余皇族,實際上只為你小姑姑,不對,還有這個雜種,我要讓他嘗嘗喪子之痛!”
招福一步步挪到她面前,重重跪了下來,垂首不語。
招夫人磔磔怪笑,“兩國開戰在即,我們要趕快積蓄力量,準備復國!現在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若再優柔寡斷,就不要怪我心狠!”
招福眼前一花,仿佛看到鮮血染紅的烏靈江,水波滔滔,巨浪狂吼,鋪天蓋地而來。
連日大雪后,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 靛藍的天空,亮白的陽光,冰凌晶瑩透亮,在樹上屋檐下映出一張張笑臉。
有皇上親自過問,太子被刺一事迅速查明,秋水天罔顧國法,以下犯上,在明知太子身份的前提下,竟和太子發生口角,憤而動手,致太子重傷,雖然并非預謀,然而其情節惡劣,判斬立決,皇上親筆朱批,判決殿試后立即執行。
秋水天之妻韓仙品行不端,生性放蕩,故意挑起兩人爭斗,造成如此嚴重后果,本該砍頭,太子愛惜人才,且宅心仁厚,親自為她求情,皇上賜其鴆酒一杯,留她全尸。
皇上獎懲分明,其他蓬萊書院的學生夫子被嚴密保護,順利進入考場,考試前一晚,招大人悄然而來,代表皇上宴請眾人,給大家鼓勁,讓大家記得夫子們的教誨,不要計較目前的小小不愉快,把考場當成蓬萊書院的學齋,不急不躁,發揮出正常水平。
在天下矚目中,此次審卷評閱工作進行得特別迅速,蓬萊書院的學生考出了驚人的好成績,參加文試者十之八九榜上有名,參加武試的五個學生也過關斬將,全部得到功名,不過與武狀元失之交臂,大家引以為憾。
蓬萊書院的學生非但沒有受刺殺之事的影響,反而憋足了力氣,在這次考試中發揮優秀,令全國震撼,蓬萊書院再次名揚天下,翡翠甚至各國的讀書人趨之若鶩,許多國家的使臣紛紛上奏,希望朝廷批準書院接納本國學子。
揚眉吐氣之時,大家更為秋水天的事情揪心不已,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有門路的找門路。因此,除了進去時被打了一頓,秋水天并未吃到什么苦頭,而韓夫子的尸身很快在京城的寶光寺被焚化,其骨灰撒在寺后的千佛山,讓其在佛祖身邊耳濡目染,懺悔罪過,早日投胎做人。
奇怪的是,大家小心翼翼地把這個消息告訴秋教習,秋教習絲毫不見悲傷,反而撓著頭不住地笑,笑得幾個去看他的夫子毛骨悚然,還當他悲痛過度,已經癲狂,大家紛紛退出監牢,在笑聲中垂淚而去。
在京城盤桓幾日,霍小堯銀兩用盡,只得拖著樂樂準備溜回霍府。霍西風將軍的祖上跟隨太祖皇帝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太祖皇帝多次賞賜,霍老將軍拒不接受,太祖無可奈何,特下旨霍老將軍之位由霍家后世子孫世襲,霍家子孫的教養由皇家負責,除非霍家子孫自動請辭將軍之位,當朝天子不得任意處置。
明眼人一看便知,霍老將軍愛兵如子,用兵如神,在軍中的地位無人能取代,太祖皇帝表面拉攏,實則忌憚,先將霍家的地位抬到無與倫比高度,再把霍家和皇家捆在一起,穩定軍心民心。
霍老將軍自然洞若觀火,反復交代子孫,不得驕橫跋扈,不得拉幫結派,不得參與皇儲之爭。霍西風一貫謹小慎微,當霍家老宅起火,他連找新的住所也要跟皇上討主意,最后選在了皇上指定的皇城西門街上,府第也只得簡單的三進院落。
正是雪后初霽,兩人又累又餓又冷,三步一停兩步一歇到了皇城西門,眼見霍家大門大開,門口一片蕭瑟景象,霍小堯想起爹爹的尷尬處境,心中千頭萬緒,矛盾重重,對他的恨意也少了幾分。
樂樂瞥見他的神色,可憐兮兮地拉住他的衣袖,掉頭要走。霍小堯猛地拉住她,強笑道:“想不想見見爹爹?”
樂樂用力點頭,又拼命搖頭,眼眶立刻紅了。
這時,一個高高壯壯的藍袍漢子從霍家疾步走出來,朝兩人遙遙伸出雙臂。
看著那人滿面憔悴,亂須紛飛,霍小堯淚如雨下,拉著樂樂的手越來越緊,聽到樂樂低低的一聲“爹爹”,壓抑多日的情感終于爆發,拉著她狂奔而去,兩人同時撲到那人懷中,嚎啕大哭。
霍西風喉嚨里滾動著奇怪的聲音,似猛獸壓抑的怒吼,似山風過林的嗚咽。然而,他不敢泄露任何情緒,把所有的話一點點吞下,和著血,帶著淚。
一手一個,他輕松抱起兩個可憐的孩子,飛一般沖進家中,大門在他身后重重關上,擋住了所有窺視的目光。
兩人哭累了,一邊一個趴在爹爹寬厚的肩膀休息,樂樂從未有過這么新奇的經驗,把“爹爹”兩個字叫得抑揚頓挫,余韻悠長,霍西風也不見厭煩,叫一次答一次,始終笑容滿面。
反倒是霍小堯聽得酸溜溜的,撲過去揪住樂樂的耳朵大叫,“不準叫了,難聽死了!”
樂樂吃吃直笑,立刻反擊,兩人滾成一團,好一陣鬼哭狼嚎,霍西風哭笑不得,將兩個小家伙拎到飯桌邊,這才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樂樂,你跟三皇子是什么關系?”看兩人停下筷子,霍西風才小心翼翼地問道。
樂樂哼了一聲,癟癟嘴巴,仿佛要哭出來。
“不就是那個關系唄,這還用問!”霍小堯撇撇嘴,“奇怪,爹爹,你怎么知道樂樂就是妹妹?”他終于回過神來,兩人在外流浪幾天,霍西風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啊。
霍西風苦笑連連,兩個小家伙不知道,靜思宮猶如銅墻鐵壁,豈是隨隨便便能進出的地方,玉連真為了讓兩人得到自由,不惜在皇上面前坦承樂樂和霍小堯的關系,借口讓樂樂回來見爹爹,全家團聚。
可惜玉連真一片苦心弄巧成拙,皇上召他入宮,提出聯姻一事,他從霍小堯口中得知樂樂和玉連真的感情,還滿心歡喜準備答應,沒想到皇上下一句話就將他打入阿鼻地獄之中。
皇上竟然想讓樂樂嫁給太子!
他不禁遍體生寒,哪個當爹的會機關算盡,只為徹底斷絕兒子的希望,甚至,連這點微末的幸福吝于施舍!
他的一雙兒女天真單純,如晶瑩剔透的水晶,誰能忍心毀棄?他一輩子如履薄冰,卻仍逃不脫被猜忌排斥的命運,皇家無情至此,何苦再跟他們糾纏!
同樣圓溜溜的大眼睛,同樣秀氣而挺的鼻子,真是怎么看怎么歡喜,他的目光在一雙兒女臉上徘徊不去,最后定在霍小堯臉上,輕柔道:“小膽子,爹爹問你,你能不能照顧妹妹?”
“當然!”霍小堯驕傲地挺起胸膛,“我是哥哥,照顧她是應該的!”
樂樂朝他聳聳鼻子,“明明就是我照顧你,你連討價還價都不懂,活該被人騙!”
他的孩子多么可愛啊,要是早些相認該多好!霍西風笑在臉上,痛在心中,壓低了聲音道:“霍小堯,你聽好,趕快帶你妹妹走,去烏余故都棠棣投奔鳳凰城的江大娘,那是你娘親的大姐。”
這是爹爹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叫他的名字,霍小堯驚恐莫名,定定看向那雙墨色沉沉的眼睛,撲到他懷中哽咽道:“爹爹,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在皇上眼皮底下的日子難過,你不要趕我們走……”
霍西風心痛難抑,緊緊將他抱住,將一袋東西塞進他懷中,在他耳邊悄聲道:“皇上要把樂樂嫁給太子!”
霍小堯渾身一震,剛想破口大罵,霍西風捂住他的嘴,朝外大喝道:“我跟皇上說了又怎樣,我是你爹,我做什么用得著你管,你這個不孝子,簡直無法無天!”
仿佛是為了配合他的話,霍小堯下唇一咬,將桌上的碗碟統統掃到地上,拖住樂樂就跑。霍西風一邊踢開地上的碎片一邊哇哇大叫,“兔崽子,動不動就跑,你有本事就別回來!你別跑,把你妹妹留下,給我回來……”
陽光中,梅花在枝頭鮮艷欲滴,太子和安王爺在安王府偏殿圍爐而坐,一邊賞梅一邊喝酒,席間只有太子一人滔滔不絕,安王爺一杯接一杯,始終不發一言。
太子近來萬事順遂,自然得意非凡,大有睥睨天下之意。不但大肆吹噓自己的“雄才大略”,還把自己和太祖皇帝相提并論,可能自知失言,非常“謙虛”地承認比太祖稍遜一籌。
安王爺斜他一眼,滿心不耐,仿佛看到以后翡翠朝廷甚至全國上下充斥溜須拍馬之聲的場面,恨不得用針線縫上那喋喋不休的嘴。
他一直看好玉連真,可惜這個孩子投錯了胎,晴妃雖然得寵,到底是烏余亡國之人,皇上連其身份都抹去,如何會顧惜她的孩子。況且烏余人天生鐵骨錚錚,不知妥協,皇上如何肯將翡翠交到他手中,埋下盤古大陸戰火綿延的禍根!
然而,不正是這種鐵骨錚錚吸引了他,讓他對烏余人懷有深深崇敬之情,明里暗里幫助他們,使翡翠成為烏余亡國奴的樂土。皇上表面不說,在折子上屢屢暗示,不要給燕國任何藉口,翡翠一直延續休養生息的政策,大力發展,儲備力量才是正道。翡翠沒有墨征南的鐵軍,也訓練不出那種能在馬上生活,不死不休的鐵軍,如何能抵擋他們的進攻?
而且,他心心念念的那女子何嘗不是一身傲骨,讓他出盡百寶,卻始終一籌莫展。
他一顆心早不知飛向何方,太子見他若有所思,還當自己的鼓吹起了作用,更加得意忘形,嘿嘿笑道:“老三果然還是太嫩,根本不是我的對手,這回樹倒猢猻散,成了籠子里的鳥,孤零零冷清清慘兮兮,真可憐。”
安王爺眉頭一挑,看著窗外的梅花,愣怔無語。
“皇叔,皇上這么支持我,你說他會不會很快退位,反正他只知道念經打坐,朝中事都是我們在管,他在不在位一點關系也沒有。老三也真可憐,皇上如果一直不點頭,他不就要跟那個女人一樣在那鬼地方呆到死!皇叔,等我繼位,是把他繼續關在那鬼地方還是放出來遛遛,這可真是傷腦筋的問題……”
太子正說得口沫飛濺,忘乎所以,身后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你們說的是玉連真嗎?”
安王爺回過神來,臉色一沉,遙遙向她伸出手,云韓仙視若無睹,遠遠跪了下來,一字一頓道:“太子殿下,請放過他們!”
瞥見安王爺臉色發青,太子促狹地笑道:“恭喜皇叔終于找回心上人!”
對安王爺的怒氣渾然未覺,云韓仙再次大聲開口,“請放過他們!”
太子未置可否,含笑舉杯,等著看好戲。算起來他是第一個看到《太平圖》的,當時他在宮中陪父皇念經,對懶神仙的才華傾慕不已,一出宮就去招攬,可惜被招福那小人搶了先。也不知道他們使了什么手段,才情絕世的懶神仙從此銷聲匿跡,成了皇叔府中的一處點綴,真是暴殄天物!
他心有不甘,曾借口來安王府打探,當見到懶神仙的真面目,再次悔不當初。懶神仙人如其名,總是一副懶洋洋的神態,似笑非笑,眼角唇角高高飛起,一個眼風掃過,竟能讓人整個身體都酥**麻,半天回不過神來。
這種女人就是禍水!因為撞見懶神仙被皇叔教訓后,他終于有了認知,這個女人他惹不起,還是保住目前的地位要緊。
想到這里,他不禁有些為秋水天感到可惜,據招夫人密報,秋水天武藝高超,勇猛過人,上山能打虎,下水能捉魚,將個蓬萊山布置得鐵桶一般,自己派去那么多刺客,竟然無一人有命回來,若能延攬為自己所用,翡翠以后何必怕燕國那些強盜!
他悄悄嘆了口氣,皇家臉面真是個要不得的東西, 那美麗絕倫的女子進了靜思宮,一步也未曾踏出來,郁郁而終。而今懶神仙死了,韓夫子也死了,剩下美麗的軀殼,皇叔要來做什么呢?
沒了《太平圖》里的萬丈豪情,這個叫懶神仙的軀殼還能活多久?
他渾身一個激靈,已經不敢想下去。這時,出乎他的意料,安王爺竟然收斂怒容,專心致志察看旁邊小爐上的酒,待酒煮好端來,安王爺為兩人斟滿,狀若無意道:“太子,你說明天會不會下雪?”
太子茫然道:“不會吧,天氣不是挺好嗎?”
“那就好,砍頭就是要好天氣,血從頸子里噴出來那會,只要有陽光,那血的顏色鮮艷無比,煞是好看!”安王爺凝視著窗外的梅花,目光冰冷。
云韓仙渾身顫抖,軟軟跌坐在地,臉上卻不見悲喜。太子悄悄瞥了她一眼,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在心中長長嘆息。
晴空萬里,果然是好天氣。
午后,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刑場走去,中間的囚車上是一個巨人般的大漢,身上血跡斑斑,怒發沖天,粗黑的髯須幾乎遮蔽了整張臉,那銅鈴大的眼睛精光四射。
一出監牢,他如置身事外,目光在人群中四處搜索,見到熟悉的學生和夫子就咧嘴笑笑,那悠然的神情,仿佛不是去砍頭,而是專門探親訪友。
蓬萊書院的學生和夫子跟了一路,嚎啕不止,有的竟當場昏厥。
聚仙樓最高的東風閣里,招夫人聽到喧嘩,急不可待地推開窗戶,嘴角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低聲道:“汪奴,燕國京城大穎到太平有多久路程?”
汪奴蹙眉道:“我騎馬跑最快的一次花了二十來天,慢的得走幾個月呢!”
招夫人連連頷首道:“剛好剛好!”
聽到下面的哭喊,招福心頭如壓上塊大石,下意識接了一句,“剛好什么?”
招夫人突然大笑起來,“剛好趕不上!林巧和江玉蟬腿腳慢,即使現在到了大穎,那混蛋也不可能長出翅膀!”
招福聽不下去了,悶悶地交代汪奴照顧好夫人,暈頭轉向地往下走,誰知下樓梯時腳一軟一路滑了下去,這回更是跌得渾身劇痛,眼前滿是星星。此時囚車剛好經過窗下,哭喊聲驚心動魄,他長嘆一聲,縮在樓梯轉角,恨不得就此昏睡過去。
這時,雅間一個低沉的聲音引起他的主意。“這里是刑場,往北走四條街就是城門,鐵角去引開衙役,鐵亢對付安王府的侍衛,鐵氐和鐵心躲在人群里負責接應,鐵房的輕功最好,你負責放火,燒的地方越多越好,越亂越好,鐵尾和鐵萁去城門接應,我出手救人!”
有個嘶啞的聲音道:“老大,我們就七個人,人手怕不夠吧。”
被稱為老大的人冷哼一聲,“等人手夠的時候,墨十三還有命在?我們回去怎么交差?”
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我已送信給玄武隊,他們也在翡翠,不知能否趕到。”
“趕不到就全完啰!”一個稍顯稚嫩的聲音嘿嘿一笑,不過很快被老大喝止。
幾人立刻噤聲,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后,那方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一直延伸到招福藏身的樓梯處,稍稍停了一步后,咚咚咚全部沖了下去。
招福滿身冷汗,如果沒有弄錯,這就是傳說中墨征南的二十八鐵衛其中的一隊,沒想到墨征南如此舍得,竟然派出這種好手,看來這個墨十三,也就是秋教習在他心目中分量非同一般!
他只覺全身的血都熱了起來,頭也不暈了,飛快地爬起來,躲在窗戶邊上目送著幾人消失在人群中,握緊了拳頭,朝囚車前的一頂轎子追去。
官兵簇擁之中,安王爺騎著馬跟在一頂青色轎子旁,面色冷峻,不時朝轎子的小窗看去,只是窗口的簾布似被封死,任憑轎子如何顛也紋絲不動。
安王爺看了又看,嘴角慢慢勾起,招福心急如焚,拼命揮手,安王爺微微一怔,露出鄙夷的笑容,朝他點點頭算是招呼,打馬快步而去。
那鄙夷的目光深深刺痛了招福,為避人耳目,招夫人改頭換面,變成山南人,帶著他嫁給出使山南的紫衣使招才,招才并無子嗣,有心讓他繼承家業,因自己能得到皇上的青眼相看完全是因為討喜的名字,依葫蘆畫瓢,將他改名招福,時不時帶到皇上面前獻媚一番。
他算盡機關,終于得到皇上的重視,不但要他去懸空書院看住三皇子,還要他收集各級官員的言論密奏。由此以往,他成了皇上的心腹,也成了大家避之惟恐不及的洪水猛獸。
皇上如此陰狠狡猾,稍有差池,積存的微薄力量就將毀于一旦,何時才能熬到復國的那一天?
陽光正好,雪四處閃光,天地間白晃晃一片,耀花了他的眼,他低垂著頭,隨著人流茫然而走,剛剛沸騰的血一點點冷了下來。
“姑姑,我害怕,不要去了好不好?”有個小娃娃在他耳邊柔柔地呼喚,他猛地抬頭,正對上一張紅撲撲的臉,那小男孩才三四歲,穿得像個小球,正抱著一個年輕女子的脖子撒嬌。
那時,他也是這么大,是父皇母后最小的孩子,也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他有三個漂亮得像仙女一樣的姑姑,有吃不完的糕點,穿不完的衣服,聽不完的美妙歌曲……
“寶寶乖,我們不去了,姑姑其實也害怕呢!”女子拍拍孩子的背,輕言細語,回頭差點撞上他,對他歉然一笑,帶著孩子匆匆離去。
他的姑姑全都比她美麗,比她溫柔,比她的聲音更好聽……可是,她們現在身在何方?
她們的孩子馬上就要到黃泉,會不會告他的狀?
他怔怔看向陽光的方向,心頭空空蕩蕩,劇痛難當。
刑場上的雪已掃盡,高高的監斬臺上停著一頂轎子,正對著刑臺,轎前垂著一副青色簾子,風過,掀起簾子一角,露出一幅緞面羅裙,紋飾無比貴氣,轎中人的身份撲朔成謎。
因為犯人十分重要,安王爺親自監斬,帶領大隊兵馬先一步而來,在刑場周圍重重設防, 所有百姓都不得入內,更有甚者,監斬臺下里三層外三層都是御林軍,把監斬臺圍得鐵桶一般。
囚車怪異的轆轤聲由遠及近而來,轎子里的人目光停在刑場入口,繃得如一張拉滿的弓,唯一的箭,便是心頭如火的熱情。
心有靈犀般,秋水天第一眼就看到監斬臺上的轎子,心頭激動莫名,頑皮地沖那方擠擠眼睛,張大了嘴巴無聲地笑。等兵士把他從囚車里拉出來,他高高揚了揚鎖住的雙手,笑得髯須亂舞,發飛張揚。
就這樣,隔著一層簾幕,兩人無聲地交流,安王爺收在眼底,火苗直竄,負手站到轎前,這才發現外面根本看不到轎內的情形,無計可施,壓低聲音道:“多看兩眼,這可是你們最后一面!”
“謝謝!”從轎子里傳來一個溫柔甜膩的聲音,如春風吹過楊柳,如乳燕盼來母親。
在太平山下的小小邊城,就是這個聲音,讓疲累交加的安王爺精神一震,從一堆蓬頭垢面的人群中找到這雙細長美麗的淺棕色眼睛。
因為她,枯燥的邊關之旅有了特別的意義,也成了他一生最美好的回憶。
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把聲音就不復出現,是從他借酒裝瘋將她強壓在身下,還是趁她上門相求報復她的反抗,命她脫光衣服跪在自己面前,跪到他看夠為止?
他折辱了才情絕世的懶神仙,卻失去了一生唯一的知己。
是對?是錯?
他只覺得陽光如針,刺得眼睛澀澀地疼,沉吟著開口,“阿懶,我喜歡你,難道你一點都沒有感覺?”
轎中人沉默半晌,以哄孩子般的輕柔語氣道:“子安,韓仙愿以來生相報!”
安王爺心中一片茫然,對面,那狀若野人的大漢還在呵呵傻笑,森森白牙耀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心頭一陣火起,抓起令牌砸在地上,大喝道:“行刑!”
劊子手的刀高高舉起,明晃晃的一片光,刺得人連血在脈管流動都能感到鈍痛,云韓仙看了最后一眼那憨憨的笑容,微笑著閉上眼睛。
秋水天目光始終未離開那轎子,笑著笑著,心頭一陣抽痛,驚天動地大吼一聲,“快救阿懶!”
同時,招福凄厲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王爺,快救懶夫人!”
安王爺渾身一震,猛然醒悟過來,一腳踢開轎簾。
陽光倉皇地擠入,綁在椅上的云韓仙仍以一貫的姿勢斜靠著,眼睛緊閉,嘴角含笑。
一條長長的血痕,在脖子上突兀地綻放,鮮血開成奇異的花朵,慘烈。美麗。
汩汩的血,染紅了手腕上的繩索,染紅了有心人的眼睛。
劊子手的刀正落下,安王爺把牙一咬,袖中箭化作一尾銀蛇竄出。同時,一道銀光從空中掠過,正中劊子手高舉的手臂,刀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動,剛從鬼門關兜了一圈的秋水天絲毫沒有感覺到害怕,也沒有重生后的喜悅,一雙虎目膠著在轎中那人身上,一聲一聲凄厲地嘶吼,重復地吼著一個名字,“阿懶,阿懶,我的阿懶……”
說時遲那時快,一聲唿哨直遏云霄,幾條火龍騰空而起,從四面八方撲向刑場,紅光遮蔽了整個天空。一陣急促的馬嘶聲后,一群驚馬橫沖直撞而來,人群大亂,四散逃奔,第一重疏導人流和開道的衙役最先沖散,第二重御林軍抵擋不住,紛紛退到監斬臺周圍,當第一匹驚馬沖過刑場,有人從馬腹下鉆出,將秋水天鎖鏈砍斷,迅速拉到馬上,群馬隨即朝北面沖去,一路過去,尖叫哭喊聲轟然而起。
御林軍統領正要奏報,只見安王爺雙目赤紅,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一個鮮血淋淋的女子身上,連點下她身上幾處大穴,那鐵塔般的貼身侍衛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安王爺一把抓過,把藥粉細細地撒在她脖子上那細長的傷口,足足撒了一瓶才罷手。
接著,安王爺棉袍一掀,將雪白的中衣一條條撕下來,一層又一層地包住傷口,直到看不到紅色才停手,而后,他捉起那女子血淋淋的手,死死瞪住那尖利的指甲,喉頭滾動著奇怪的聲音,把指甲送到嘴邊,一點點地咬干凈。
統領不禁暗暗叫苦,安王爺治傷這會工夫,刑場上早就走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劊子手捂著手臂嗷嗷叫喚。
還有一人沒走,披頭散發,一身污濁的招福慢慢走到行刑臺上,定定看著監斬臺上的這一幕,似悲猶喜。
把指甲料理干凈,安王爺探了探她的鼻息,手指微顫,搭在她手腕切了許久,不知是自己太過激動還是脈象不妥,始終漫無頭緒。墨虎終于看不下去了,低咳一聲,“王爺,先把夫人送回府吧!”
安王爺茫茫然看他一眼,統領趕緊跪倒,戰戰兢兢道:“王爺,犯人被劫走了!”
安王爺“嗯”了一聲,仍然魂不附體,一手按在她腕上,四處張望。
墨虎湊近一步,低聲道:“夫人沒事,王爺請放心!”
安王爺點點頭,放下那細瘦的手腕,慢慢走到監斬臺邊,和中間那人遙遙相望,由同樣的茫然,到同樣的悲愴,仿佛同樣看到迷霧后的懸崖峭壁。
遠處,火龍漸漸被制伏,濃煙沖天而起,如戰場上的滾滾烽煙,如暴風雨前的密密濃云。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