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直在家閉門讀書,讀了沒兩個月,那場幾乎覆蓋了大半個中國的旱災就發生了。李彥直雖然是個穿越者,可他畢竟不是學歷史的,就算他是學歷史的,又有幾個能清楚地記得歷史上曾發生的每一次天災?
這一次的天災來得好猛!以至于他甚至不得不為此而修改他的既定計劃!
蔣逸凡問他該怎么辦。
第一個月,他說:“兩耳不聞窗外事。”
第二個月,他說:“一心只在讀書中。”
第三個月,隨著災情越來越嚴重,李彥直坐不住了,蔣逸凡拖住他說:“考試的事情怎么辦?”
李彥直道:“回來再讀。”
蔣逸凡道:“我怕你一動就沒完沒了,再難安心讀書了。”
李彥直嘆道:“那就……到時候想辦法作弊吧。”
蔣逸凡哈哈大笑,風啟則大感欣慰,道:“鉅子的心腸,畢竟還是熱的!”六藝堂諸弟子都深以為然。
將出門時,去辭別父母,李大樹知道他的意思后都非常支持,李彥直他娘也就不好說什么了,又去辭別蘇眉,有些愧疚地道:“本來這次想在家多呆一段時間的……”
蘇眉忙道:“人家大禹治水,還三過家門而不入呢!你這辦的是正事,是好事,做成了是積大功德,當行便行!何必以家事為慮?你又不是第一次離家,怎么這次忽然兒女情長起來了?”
“你不知道啊。”李彥直說:“這回出去,怕就不是想回來就回來的了。”
蘇眉一聽有些著急:“怎么?”
“你放心,不是壞事。”李彥直把表情放得輕松了些,免得蘇眉誤會:“不過處理完這件事情之后,我就要赴京趕考,萬一要是考上了不得做官去了?到時候說不定就‘少小離家老大回’了。”
蘇眉奇道:“會試不是后年的事么?這災不會持續到后年吧?”
李彥直道:“天災會持續多久不知道,但應該不會持續兩年那么長,只是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不動則已,若是動了,便不會只為了眼前之事情而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這回出去,會連帶著把一些事情給辦了,等把賑災的事情都處理完,我接下來還有另外一件事情,怕得和賑災一起連著做,那就費時間了。”
“只要是正事,盡管去做!”蘇眉心里雖然有些不舍,臉上卻半點不泄露,道:“家里有大哥和我擔待著,你不用擔心。”
李彥直這才出發,分派弟子,或游說士林,或組織商家,一邊募集銀兩,一邊購買糧食,可以說是最大限度地動用了民間的力量,不過在政府主導型的中國社會,民間力量所能起到的力量委實有限,對整個中國的災情來說幾乎是杯水車薪。
救災的行動安排好了之后,具體事務就交給眾弟子以后,李彥直沒有直接參與,他是全省各地到處跑,足跡所及,甚至到達了浙江,從浙江回到福建,到漳州時,遇到了幾個囤積居奇的大糧商,他勸說對方以平準價開倉,對方不肯,李彥直又許諾以高出平準價二成的價格購買,對方仍不肯,李彥直又許以高出市價一倍的價格購買,不過前提是先付一半,另外一半等明年再付,對方仍然不肯,說李彥直除非是以三倍價格、現銀夠買,否則就不用談了!
李彥直大怒,在日本時的威風把他的脾氣養得有些大了,便對林道乾說:“這幾個家伙,你去給我辦了他們!”
林道乾問:“怎么辦?”
李彥直道:“隨你!”
林道乾便栽贓嫁禍,指使貧民誣這幾個大糧食通倭,又買通了官吏,賄賂了縣官,因為通倭涉及國家防務,鎮海衛指揮使田大可也派人來查,一查之下,“果然”發現了這幾個大糧商的通倭證據!縣令將其杖責系獄,查抄其家產,李彥直建議以其所積糧食賑濟災民,知縣從之,滿縣饑民無不狂歡!
賑濟的活動,縣令委托給了李氏門人詹臻、詹毅兄弟組織,這兩兄弟是一對雙胞胎,漳州府龍溪縣人,都是六藝堂的弟子,其中哥哥詹臻是個秀才,做過同利在閩北的掌柜,最近才調回閩南,弟弟今年也去考了個秀才——在李彥直中舉之后,六藝堂內部都掀起一股科舉熱了,李彥直以為這種風氣帶來的未必都是好處,但暫時又不知是否應該阻止。
詹家兄弟既有功名在身,背后又有財團支持,在漳州就算是地頭蛇了,海邊有鎮海衛、月光有張維,澎湖有吳平,大員有陳羽霆,群相呼應之下,在這閩南當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黑白兩道,人人賣他們的面子,相形之下區區發派糧食便成了小事一件,何足道哉!
拿到林道乾敲詐來的糧食以后,老大詹臻就要開粥廠,老二詹毅見所獲頗豐,便主張蒸白米飯,讓饑民吃得好點,李彥直聽到,趕緊跑來罵道:“你個敗家子!敗家子!”急命煮粥,摻以雜糧雜菜,又每人限量,大概只能讓人吃個六七分飽。
詹毅出身于中產之家,從小沒受過苦,過去嘗了一口,但覺澀澀的,十分難吃,皺眉道:“這能吃嗎?”
李彥直冷冷道:“能活下去就好了!”
詹毅是剛剛走出六藝堂的學生,對民間疾苦有隔,一開始不大能理解李彥直對饑民的“狠心”,但月港開粥廠的消息一傳出,臨近州縣的饑民源源而至!詹毅看到那場面嚇了一跳!心想幸虧開的是粥廠,若開的是飯廠,這會怕支持不了七八日!
李彥直聽坊間有傳誦“李三公子”之名者,擔心犯忌,急忙派人組織起了歌頌隊,將賑濟之名轉給朝廷,不敢居功。因此漳泉地面賴粥廠而活者達萬余之眾,但都不再歌頌李公子,而是人人向北而跪,高呼皇帝萬歲。
這日煩囂之事漸告一段落,李彥直坐在月港一座小樓里,聽外頭的百姓山呼稱頌今上圣德,舒了一口氣,這才問蔣逸凡海外最近可有其它事情,蔣逸凡道:“日本方面有消息傳來,說‘那批貨物’果然出現了,源頭正是勝久。”
“這我正月里就知道了。”李彥直道:“然后呢?就沒進展了?”
蔣逸凡道:“有消息說,伊、田、連三家似乎也看出端倪了,但對島津勝久好像都沒什么動作。”
李彥直冷笑一聲,道:“那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們三家哪里是破山的對手?要么就是被破山以什么辦法牽制住了,要么就是被破山收買了!要是靠他們就能把破山給辦了,我反而要奇怪。還有什么事情嗎?”
蔣逸凡道:“羽霆那邊來信了,說有大批的災民涌到他那邊去了。”
李彥直哦了一聲,問:“大概有多少人了?他怎么做的?”
蔣逸凡道:“到他寫信時為止,大概有兩三千人了。他組織了人手,將這些災民都運到了大員去安置。”
李彥直喜道:“好,好!做得好!”
蔣逸凡道:“不過他在信中罵了你呢。”
“罵我?”李彥直一奇:“他罵我什么?”
“他說三舍你不該用不正的手段對付那幾個糧商。”蔣逸凡笑道:“他在信中說:‘鉅子當為天下正人之表率!為一時權宜之計而自污無暇之德,得不償失!’還有別的,長篇大論的,我就不讀了,總之就是說你不該用那種下三濫的手段——哪怕是用惡的手段來做好事也不行!因為后人知道了會以你為榜樣,遺留無窮后患。他說你自己平時老提倡什么要有一個正義的程序,現在自己卻破壞掉了。而且樹浩然正氣難,浩然正氣要敗壞卻容易。現在最要緊的是立起一個匡正去邪的規矩來,而不能老是用權謀法術來達到目的,因為用權謀法術是沒法達到臻治的。”
李彥直聽得呆了,喃喃道:“他講道理倒是和以前那樣頭頭是道,不過在澎湖歷練了這么一年,人怎么還這般迂腐,建立一個正義的程序,這是我們現在能做的么……”忽然想起了什么,扯過了信來親自看,看得極為仔細。
蔣逸凡抿嘴偷笑道:“這小子罵人比我還厲害呢,要不要把他抓來打屁股?”
李彥直忽地將信往桌上一拍,勃然大怒,連哼了兩聲,叫道:“備船!快去備船!我現在就去澎湖!又一個敗家子!”
蔣逸凡沒想到他這么大反應,小心翼翼道:“三舍,你不會真的生氣了吧?羽霆他話說得難聽了點,其實沒惡意的,你別……”
李彥直橫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也是!連信都不會讀!”蔣逸凡一呆,不明所以,李彥直將信遞過去道:“你看看他是怎么接納災民的!”
蔣逸凡細細一看,說:“沒什么啊……”
“沒什么!”李彥直怒道:“凡一民來,與米三斗,使之能安家樂業。哼!我到處求爺爺告奶奶,人家就是肯賣我一升半斗的我也要寬慰半天,他倒是慷慨!白花花的米一給就是三斗!敗家子,敗家子!”
蔣逸凡愕然道:“以前我們招徠移民,以開發澎湖、大員,也都是來了就給三五斗米啊。”
李彥直瞪了他一眼,道:“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之前我們怕招不來人開發大員,現在卻怕人一下子來得太多,兩種情況能相提并論嗎!唉,你啊,也是個敗家子!一個兩個都這樣,叫我如何安心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