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元1552年,葡萄牙新任的亞洲總督T.de索薩到達了馬六甲。這個總督在新大陸有豐富的殖民經驗,隨著亞洲方面的情況越來越樸素迷離,葡萄牙國王特地委任他為亞洲總督,兼管泛印度洋地區,統合臥亞和馬六甲的軍事力量,以應對中國人的步步緊逼。
這時候,亞洲方面局勢不穩的消息已經傳到歐洲,聽說香料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可能被截斷,歐洲的香料價格與絲綢價格、陶瓷價格又起波伏,不過由于消息尚不確切,再加上威尼斯人從中搗鬼,大多數商人仍持觀望態度,東方的貨物,在歐洲暫時竟處于有貨無市的情況,買家捂著錢,想看看戰爭是否會爆發再說,賣家只要力所能及也盡量捂著貨,因為戰爭一旦爆發,絲綢與香料的價格勢必大漲,那時再出手價錢就不一樣了。
“如果明天遠東就爆發戰爭,而你今天就把貨賣了,那你虧的可就大了?”
“可是戰爭什么時候會爆發呢?”
“隨時!”
所謂隨時的意思,就是隨時都會來,但一年多過去了,是戰是和卻始終沒有消息。幸好陶瓷、絲綢和處理過的香料都頗耐儲存,不用擔心變質的問題。
在這一年里,上海又一次迎來了開埠通商的高峰,不過這一次的“海外”買家卻大多數是中國人,這些買家或者是在第一次開埠中賺到大錢的商人,或者是內地士紳富豪眼紅海貿巨利而買船入海,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活躍于東海、南海上,使東方航道上盡是華商的船只,他們購置了大量的貨物運往呂宋、婆羅港,再轉手賣給像詹進這樣的中間商,再由詹進賣給弗蘭西斯可·托斯坎諾這樣的歐洲商人。
“戰爭肯定會爆發的!”手里囤積著大量貨物的托斯坎諾不遺余力地宣傳著:“我們的國家一定要做好準備,打好這場仗!”
他的表弟弗洛伊德·托萊多也起聲應和著,但托萊多心里卻明白,表哥這么積極地宣傳備戰根本就不是像他說的那樣為了國家,這一段時間來托萊多也囤積了不少貨物,所以他也期待著戰爭的爆發。
“戰爭不會爆發的,”葡萄牙亞洲總督索薩閃爍著他那雙淡灰色的詭異眼珠:“就算開打,我們也一定會迅速取勝!我索薩既然來了,不掃平中國已算客氣了,至于這馬六甲海峽,我還不放在眼里呢!”
索薩有取勝的自信,也有取勝的動機——在來亞洲之前,他長期活動于新大陸,手里囤積著大量的金銀。若馬六甲海峽被截斷,絲綢、陶瓷、香料相對于金銀的價格將大大抬高,相應的金銀就會貶值,索薩當然不希望出現這樣的情況。
隨著中國商人不斷涌入大海,福船的帆影不但大量出現在麻逸,甚至有若干中國商人在西班牙水手的導航下漂過了太平洋,到達新大陸的南部——因為那里有黃金和白銀吸引著他們!
中國商人拿著在家鄉價值低廉的陶瓷,沿途搜刮香料,到了新大陸就能換成黃金——這種生意哪怕危險,也是有人做的。
不過,更多的人還是選擇做中間商,在呂宋出貨,或者在麻逸出貨,一些消息靈通的中國商人也開始注意到歐洲市場的變化對他們生意的影響。
漕幫幫主何五通這時已在婆羅港安家,這個老滑頭到達當年病了一場,挨過來以后很快就適應了,并開始組織漕幫的舊家底做起了生意。
“這滿剌加海峽,還是應該斷掉的。”何五通私下的評論讓他的兒子有些吃驚。
“斷掉?”他的三兒子何澄說道:“咱們家可是投了巨本從上海買了幾庫的貨啊,要是海峽斷掉,那我們……”
“那我們就發了!”何五通點撥他說:“聽說佛郎機國那邊都盼著這邊的絲綢瓷器呢,若是這邊斷掉,那邊一定價格猛漲,那時咱們可就發大了。”
“但是海峽要是斷掉了,這貨怎么賣呢?”
“不怕。”何五通說:“滿剌加這邊走不通,可以走麻逸啊。”
“但他們西葡兩國,據說種族相近,是唇齒之邦,都是佛郎機,萬一他們聯起手來跟我們對著干,那時可怎么辦?”
“那就走私啊,”何五通笑道:“那賺得更多!”
“走私能走得了多少,再說,咱們已經從淮揚被趕到這蠻荒之地來了,若是再被官方拿住把柄,只怕就要被趕進大海了。”
“癡兒啊!你怎么還不悟啊!”何五通說:“孩子,難道你還看不出李都督是靠著市舶司海關的錢養軍隊的?既然要靠著市舶司的關稅,就得讓生意有辦法做,所以啊,你不用擔心的。到時候若走私解決不了問題,只怕他連派兵打到佛郎機國去的事都做得來!咱們只要跟著他走,那就是站對了隊列,那就有賺沒賠!哼,這邊山高皇帝遠,咱們只要賺到了這一筆,加上漕幫的底子,將來博取到的榮華富貴,只怕非在淮揚時所能想象!”
不過就在這時,北方有個對何五通來說興許是不利的消息傳來,說李彥直得罪了諸王,如今正卷入最危險的斗爭中去,只怕開戰之事短期內不會發生了。
原來周王、魯王得到徐階的佯許,以為宗室改革只會改掉疏遠窮宗親,不會動到他們這些勢力最大的王侯,所以才在金鑾殿上改口,竟然支持這次的改革。
誰知道事情一過,李彥直竟然就上表稱改革宗室財政支出問題,先得清點宗室們的財產,這事高拱早在進行了,他沒有真的派人去調查幾萬宗室的財產情況——若他這樣做那他就是傻瓜!中國的官員們都寧死不肯公開自己的財產,何況是王爺們?再說成千上萬的宗室遍布全國各地,又叫高拱這幾個人怎么去查?就算給高拱配備幾百個手下,散落到全國各地清點,這一來一回,一查一點,怕就要幾年光陰,那時候什么事都過去了!
所以王侯們不怕高拱查,誰料高拱這個右都御使卻就不去查,只是帶領他所領導的清點班子,根據風聞中各藩王的富貴程度,隨口就謅:魯王有現銀、首飾、田莊、大宅、書畫等物折合成白銀兩百五十萬九千六百七十二兩;周王有現銀、首飾、田莊、大宅、書畫等物折合成現銀三百六十萬三千四百八十九兩;蜀王有現銀、首飾、田莊、大宅、書畫等物折合成白銀五百三十五萬七千八百九十五兩;晉王有現銀、首飾、田莊、大宅、書畫等物折合成白銀二百六十三萬五千四百六十一兩……
這賬目都做到個位數去了,諸王聽說,都叫罵說高拱心口胡謅,可他們又不敢開放府庫莊園來讓朝廷查——實因有些王侯比高拱預計的還要多得多!
小皇帝看到這些數字時卻有些惱了——不但惱,而且恨!而痛恨中又帶著幾分妒忌!
原來隆慶雖然貴為天子,但這兩年過的實在是苦哈哈、緊巴巴的日子,手頭經常是連賞賜貴妃、孝敬太后的小錢都沒有,因為這兩年是“處處要錢,太倉空虛”(方鈍等語)這個皇帝,做得可這窩囊。
可高拱將對藩王的“清查結果”呈上,小皇帝拿到手一看,飛得皇帝帽都飛了:“這些巨蠹、巨蠹!國家如此困難,他們卻坐擁這么多財產,還在那里叫嚷著說要削減宗室開始應該從疏遠宗親開始,哼!我看啊,就該從他們開始!”
他這句話本是少年人的氣話,但徐階這時候卻偏偏聽從皇命,真的就把侯以上宗室的奉養給斷了,并下圣旨斥責他們,說祖宗留下來的基業夠你們子子孫孫享用了,何必每年都還來問國家要錢?
這些圣旨傳出以后,王侯們登時大鬧起來,又在一次打出李彥直禍亂朝綱的旗號來!
“可他們這時候鬧又還有什么用呢?”蔣逸凡對風啟說:“徐閣老明顯已經有辦法要對付他們了!”
果然徐階的回復很簡單:“宗人府的體制,雖說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可太祖皇帝制定這規矩時才十幾個兒子,如今朱家的子孫卻不知有多少了!這正是此一時、彼一時也。再則,太祖皇帝定的規矩,在成祖與仁、宣兩朝改動的也很多。所以宗室改革一事,不是看改得改不得老祖宗的規矩,而是看對宗親、對大明有沒有好處。”
這兩句話不但冠冕堂皇,而且言之成理,可卻大大熱鬧了周王、魯王!周王還有些羞恥心,聽到這話后蒙被哀嘆,知自己被徐階李彥直給耍了。魯王性格較野,人也粗俗,聽到這個消息之后竟在公眾場合對徐階破口大罵,說他食言而肥!
“徐閣老食什么言了?”
“那個江東白臉奸賊,他明明說好要砍下面的人,如今卻忽然變卦,這叫不叫食言而肥?”
消息不知從哪里傳出來后,全國萬千宗室,但聽說了此事的無不背后痛罵,心想我們窮得叮當響,你們非但不出錢出力幫點忙,還要將我們往火坑里推嗎?因此那些貧困的宗室同時也是數量最多的宗室,竟都擁護起李彥直所奏的新政來,因為這一建策對王侯們來說雖然大大的糟糕,卻對他們這些窮宗室來說卻是大大的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