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什麼?”曦和問道。
容堤咧出一個笑:“我想要什麼,你還不清楚麼?”
曦和道:“我不可能放你出去。”
“你能做到麼?”
曦和道:“這同我做不做得到並沒有太大的關係。巫神柱歸幽都世代管轄,即便是父神亦從未插手。這並非我的地盤。”
容堤冷笑:“並非你的地盤?那按你這麼說,這偌大的六界也就只有洛檀洲是你的地盤。幼君,這種話你也拿來糊弄我?”
一柄短劍忽地飛在他的眼前。
容堤頓住。
短劍向下移動,最終停在了他的喉間。
廣胤走上來,垂眼冷冷地看著他:“你以爲,你還有資本同我們談條件?”
容堤的眼中又逐漸泛起血紅:“老子在這鬼地方待了這麼多年,日夜做夢都想要出去,你以爲你現在看到的是什麼?這些房子、桌椅板凳、柴米油鹽,都是老子花了大代價從鬼域四處找來的材料,老子就是想假裝自己還在過著正常日子,想著有朝一日能出去——”
曦和適時出言打斷:“將軍,並非我不賣你這個面子。只是,若你同我們一塊兒出去,僅踏出鬼域一步,幽都八位長老便會將你就地格殺。將軍是願意繼續在鬼域安安穩穩地活下去,還是去上面一事無成便魂飛魄散?”她看著容堤的雙眼,“用你一條命,換一條路,並不吃虧。”
容堤眼中的血色逐漸褪去,他沉默了良久。
“我可以讓你們下去。”他緩緩道。
曦和目光微動。
“不過——”容堤打斷她,“別高興得太早了。我讓你們下去是一回事,你們能不能平安在下面待著,又是一回事。”
廣胤想起了先前在那冶金鋪子裡,那名店老闆曾說他們若是下去了便要永遠留在這裡,眉頭微動,道:“洗耳恭聽。”
容堤道:“我不知道你們是從哪裡打聽到鬼域有三層的消息,此事在鬼域是人盡皆知,但絕大多數人都對此諱莫如深。”他眉眼沉沉,“幼君,鬼域並不如你們想象的那麼簡單。”他頓了一頓,道,“想來你們來時也注意到了,這鬼域最上面這層中,有很多弱小的鬼,那些東西甚至不足以稱得上是兇魂。”
曦和頷首。她在路上時便注意到了,這第一層所見到的大多數鬼魂都相當弱小,有些甚至連法術都不懂,僅僅是一個單薄的魂魄而已,沒有半點修爲。然而,當初巫神柱封印兇魂之時,雖然帶進來了大量修爲較弱的魂魄,卻不至於如此氾濫,況且經過這麼多年的消磨,稍微弱小一些的魂魄早已在鬼域之中消散殆盡,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如此遍地都是,簡直就像是在……繁衍一樣。
這個詞蹦出腦海後,曦和不禁微微打了個寒戰。
容堤道:“當初我們被封印進來時,根本沒有這麼多小鬼,當初的鬼域也不是現在的模樣,而是這數萬年之間演變出來的,而那些小鬼,則是在這片空間之中原本存在的氣,猛然間受到大量魂魄入侵後所凝聚起來的,經過這數萬年的薰陶,這片土地上,任何一個角落都會自動地生長出這些無根之魂,經過一段時間後又會自行消散。”
曦和微微皺眉:“這與鬼域分爲三層有什麼關係?”
“這種現象,只有第一層會出現。”容堤面上泛出一種奇異的苦笑的神色,道,“下面的那一層,我曾經待過一段時間,那裡也形成了這樣的陸地,沒有這裡大,但鬼氣相當濃郁,已經到了兇煞的地步,這些第一層的小鬼,壓根無法踏足,只要接近,便會魂飛魄散,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
廣胤眉頭一挑。
“可我們在地圖上,看到了一些人的名字。”曦和道,“下面應該是有人在的罷?”
“當然有人在。”容堤道,“那裡可是兇魂的大本營,怎麼會沒有人在?”
“怎麼說?”
“你們現在所在的第一層,其實是鬼域後來逐漸衍生出來的陸地。而我們最先被封印進來的時候,都是在第二層的。”容堤神色凝重,“那裡,纔是真正的鬼域,真正的,只有兇鬼的地方。”
曦和頓了頓。聽他這麼說,倒像是這鬼域本身有一些問題,而非他們本身煞氣太重。她擡起眼:“難道,這鬼域,原本便是存在的?”
“當然存在,不然,你還以爲幽都那些老不死有那個本事完完整整開闢一個空間出來不成?”容堤露出一個諷刺的笑,“這鬼域原先確實是一片混沌,但其中充斥著你們無法想象的兇煞之氣,那種東西比什麼都可怕,它侵蝕人的心智,將所有進入這片空間的東西同化成它的一部分。”
廣胤神色微凝。
“你無法想象那種影響,所有人都幾乎失去了神智,只有不斷的殺戮和爭鬥。當初被封印進來的鬼魂數以千計,但不過百年之後,便只剩下了一小半,到現在,也就區區上百個罷了。”容堤的眼中又浮起血色,但曦和知道這是他心中意念波動所致,他繼續道,“而且,真正留在那下面的,也就只有十幾個,這還是我當初離開時的情況,現在還剩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你是如何離開的?”廣胤問道。
“我們被封印之後,這鬼域確實起了變化。正是這種變化,給了我們逃脫的機會。”容堤神色陰沉,“長期的震盪導致鬼域開始分裂,中心區域開始剝離,就是第二層,而大量無用的雜質則匯聚在一起變成了這一片陸地。像老子這種機靈的,便在陸地最初形成之際順著裂縫逃了出來,而其他人,有的是逃不出來,有的則是自願留在那裡……”他咂了咂嘴,頗有些惆悵,“想當初,老子逃出來可是花了大價錢的,要是同那些人一樣被困在裡頭,估計你現在就不可能見到老子了。”
“既然第二層是中心,那麼,最底下那層又是怎麼回事?”曦和問道。
“最底下那層老子沒去過,不曉得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只曉得有那麼一塊地方在,不過想來不會是什麼好去處。”容堤一哂,神色卻愈發地凝重,“你們要下去,我不攔著,不過,到時候可別怪老子沒提醒你們,這一旦下去,可就是上不來的。”
曦和見他此言與先前那人講得一樣,皺了皺眉:“怎麼說?”
“老子告訴你們,這鬼域比你們想得要可怕得多,當年我們這些魂魄進來之後,十之八/九都沒能逃掉,你以爲,你們有肉身便能暢通無阻麼?”容堤笑得有些凝重又有些詭異,“幼君,我曉得你本事大,你們天族的人一向清心寡慾,瞧不起這些魔道的東西。你不在意倒也沒什麼,不過……”他看了立在一邊的廣胤一眼,笑得邪氣,“這位年輕的太子殿下可就未必能扛得住啊。”
廣胤微微揚眉。
容堤明顯對於廣胤有敵意,曦和是看在眼裡的,她不知他是有意將事情說得嚴重來恐嚇他們,還是事實確實如此,留了個心眼的同時又試探道:“你莫要小瞧了他,即便是你當初巔峰之時亦非他的對手,即便是長淵都對他讚賞有加。”
“長淵?”聽見這個久違的名字,容堤眼神複雜地看了廣胤一眼,旋即仍舊不屑道,“比老子厲害又怎樣?他再怎麼厲害也不過是個小子。你先前說他是鄴戰的第幾代孫來著……甭管他是第幾代,這麼年紀輕輕的,無毒不輕六根不淨,來這種地方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幼君,老子是念在當初父神給老子留了一道殘魂的面子上,給你個忠告,你若是想要他安然無恙,就打發他回去,在下面,你決計無法護他周全。”
曦和看了廣胤一眼,見他微微挑著眉,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樣,想來是並不喜歡容堤這個說法。
確實,他這三萬年在天界,雖說吃了不少苦,但這些年來把持軍政,還從沒有人敢如此輕視他。
“容堤。”她正色,“你不計前嫌,我很佩服你。如今在這鬼域之中,我僅能信任你一人。你跟我說實話,他下去,究竟可不可行。”
容堤注視著她,沉默了片刻,道:“幼君,當初你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我同你兄長及父君都有不小的過節,但在幽都長老將我封印之時,父神念我心中仍存善念,給我留下了完整的元神,若非如此,我早已被這鬼域吞噬,後來也無法從那鬼地方順利地逃出來。父神對我有大恩,我絕不會害你。”
曦和微微斂神。
容堤道:“鬼域實在莫測,當初隨我一起出來的許多人都被‘門’吸了回去,然後再無音訊。我來到這裡之後再也沒有下去過,我是真的害怕下去就出不來了。”他看了廣胤一眼,“鬼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這位神君太過年輕,火候不夠,一來容易受到鬼域的影響,二來,幼君,你以爲,下面那些人真的會放過你們麼?”他緊緊地盯著曦和的眼睛,“你們沒去過那種地方,沒有同那種人打過交道,那底下都是瘋子,瘋子的地盤,是不會允許有尋常人在的。”
曦和略略沉默。
良久,廣胤出聲:“那麼,她一個人,可護得自己周全?”
容堤道:“未必。”
“那麼,就更不能讓她一個人下去了。”廣胤道,“有我在,至少能看著她。”他見到曦和微愕地看過來,似乎要出言拒絕,也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不必再說了,我們一起下去。將軍,你只需要告訴我們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其餘的,我們自己解決。”
曦和沉默。
容堤望了望他們倆,眸中逐漸浮起幾分讓曦和看得毛骨悚然的瞭然,然後一嘆:“罷了,既然你們堅持,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他站起身,“你們跟我來。”
曦和二人對視一眼,跟著容堤出了門。
殿外圍著一大圈穿著甲冑的守衛,容堤揮手讓他們退去,然後領著二人沿著長廊來到了一座巨大的亭子前。
這座亭子建的如同宮殿,只是沒有牆壁,四周由石柱撐起,中間有向下的石梯,裡面有耀眼的藍光透出來。
容堤揮手,堅固的結界打開一個洞,三人進去後,又在他們身後嚴絲合縫地合上。
樓梯螺旋狀地通向地下,中央又是流動的藍光,站在上方俯視,令人目眩。
三人順著樓梯向下,片刻後,來到了那藍光的發源處。
那是一處如同湖泊一般的圓,方圓一丈,其中淡藍色的光盪漾著,如水一般。
曦和微微彎下身,試圖伸手去碰一碰那藍光,卻被容堤連忙制止。
“別碰,碰了就要下去了。”
曦和收回手。
容堤望了他們二人半晌,從手中掏出兩枚玉符,交給他們一人一個,道:“這是通往樰沉洞府的鑰匙,幼君你與樰沉熟識,我雖然不知她如今是什麼境況,但至少沒死。你們去了她那裡,至少能有個照應。”
曦和接過,道了謝。
容堤嘆了口氣:“你們既然已經決定了,我就不再說什麼。我只能幫你們到這裡,下去之後,一切小心。”
曦和點點頭,拉過廣胤的手:“你確定了要同我一起?”
廣胤道:“不是還有幽都給的符文在麼?不必太過憂慮。我不放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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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和微微一笑:“那好,抓緊我的手,可別走散了。”
廣胤望著她溫柔的神色,就像是當初在凡界初見她時,她將他從野狼的嘴裡救下來,蹲下身來望著他,摸著他的頭說“不要害怕”的神情。他有片刻的恍惚,然後彎起嘴脣一笑,以一個主動的姿態握住了她的手:“我永遠不會放開。”
曦和看向容堤:“多謝了。”
容堤頷首,然後退開一步。
二人對視一眼,望著眼前湖藍色的地門,然後縱身一躍,一同跳入了藍光之中。
藍光一時大盛,巨大的光柱直衝天際。容堤不禁捂住眼睛。待他再睜開眼,面前的二人已經完全消失。
他看著那重歸平靜的大門,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然後緩慢地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