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記錯的話,君千羽離開云鼎的時候是九年前,當時十一歲?”
“依昨日君諾所言,九年前離開云鼎的君千羽應該也是她,也就是說,那個時候她就已經假冒了云鼎少閣主的身份?”
“恐怕還要更早吧!八九歲時那個砸壞書齋的君千羽,和十一歲時火燒后山的君千羽是同一個人吧?”
“更早,那得早到什么時候?我們外家人跟她不熟悉自然難以分辨,可內門弟子……難不成一個都沒發現?”
“那得看有沒有人刻意捂著咯。”
議事廳里,表面上是在議事,其實不過是外家人齊齊圍攻云鼎閣閣主君黎默一人。
云鼎內家外家相斗多年。內家是嫡系一脈,向來人丁單薄,到了君黎默這一代只有兄弟二人。
君諾的大伯父君黎可為人瀟灑不羈,霸氣非凡,到如今仍有仙門人士提起他當年風勇皆是崇敬不已,無奈命薄,膝下無兒無女,自己也早早病亡。
到得君諾父親君黎默掌權,只剩下“云鼎閣主”這一虛名,除了內家上百弟子聽從號令之外,他已經形同擺設。而這一切跟他過于悲觀忍讓的性格脫不了關系。
“閣主,這件事莫不是你的安排?”聽聲音,正是云鼎外家年紀最長的長老君遇恩在講話。
沒有聽到君黎默的回應,但君諾已經可以猜到,他一定低著頭垂著手,悶聲點頭。
“閣主啊,這么大的事為何不早些告知我們?”君遇恩一向倚老賣老,言辭間難掩一副“我知曉最多你一無是處”的語氣,從多年前到如今這習慣竟是一點未改。
君黎默依舊未置一詞。君諾不由得撇嘴冷笑,當年責罵自己的時候,下狠手責打自己的時候,哪里有半點相讓?
又有人忽然起疑:“莫不是十五年前回到云鼎的君千羽,便是閣主一手安排假扮的?”
“是了是了,一定是那個時候,當時君千羽遭受裂魂,閣主可是帶著他遠去各地尋醫問藥,再回來時已經五歲。除了閣主,誰人認識真正的君千羽長什么樣?”
“閣主,且不說女子不適合繼承云鼎,單說天下仙門紛爭已久,我云鼎閣不能任憑他人搶走這十大仙門之位。”聽聲音,是昨日在壽宴上見到的那位外家堂兄君千文。
君千文其人,在仙門中也頗有名氣。不過不是因為他的為人或本領,而是因其殺妖除鬼手段狠辣,令得同輩中人“敬”而遠之。
君遇恩一聲嘆息:“如今,天下仙門皆知我云鼎少閣主是一女子假扮,若再不換上一個擁有足夠信服力之人,云鼎勢微將越發不可控制。”難得抓住君黎默理虧,他當讓要步步緊逼。
內外家爭斗由來已久,哪一樁哪一件因她而起?
十五年前,君黎默帶著真正的君千羽在外尋醫,忽而接到其兄病亡消息匆忙返回,君千羽卻在返回途中夭亡。
造化頗奇,君黎默竟然又撞見了失蹤的女兒,也就是小君千羽一月的君諾。
為了在外家圍攻之下繼位云鼎閣主,君黎默將她假扮成男孩,封住她耳識和舌識,帶到云鼎外家長老面前,告訴他們:君千羽已經治好裂魂,一年半載即可恢復。
自那一日起,她便渾渾噩噩成為云鼎少閣主君千羽。
如今這件事正被外家揪著不放,既為難理虧的君黎默,又蔑視云鼎人眼中的災星——她自己。更為過分的是,竟然還將云鼎式微沒落算在了她的頭上。
這氣怎么能受?君諾在議事廳外,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
“誰?”君千文耳力極好,竟然在議事廳內繁雜人聲中還聽見了她的一聲冷笑。
議事廳內依舊紛紛擾擾,君諾已邁步入內。那守門的小門眾伸手去抓,卻被君諾輕輕晃過,抓了個空。
“各位長輩,云鼎議事,小輩來遲,還請恕罪。”為人之道不是非得劍拔弩張,至少得先禮后兵,所以君諾一出現一開口,還是盡力保持體面。
議事廳大殿,外家十余人或站或坐圍于左側,坐在外家人中間的是拄著拐杖的君遇恩,以及斜背一把詭異紅傘的君千文。而右側才是孤身站立的君黎默。
云鼎閣本也遵循仙門規矩,大殿坐北面南,正位高筑,左為上位。可如今閣主正位空置,云鼎外家坐在左上位,堂堂云鼎閣主唯唯諾諾低頭垂目站在一旁。
這是要把他欺負到何種地步?
君黎默依舊衣冠整潔未有半點頹唐,一派正氣的老學究模樣。他抬眼看了君諾一眼,眼神中依舊露出一絲不耐煩。
君諾原本還十分心痛,覺得自己沒站在他身側有些愧疚,可一見這眼神,怒火中燒,立時也沒有了好臉色。
一個外家長老喝道:“議事廳不是什么人都能進的,一點規矩都沒有,出去!”
“哦?”君諾大為光火,語氣也瞬間變得冰冷,“云鼎少閣主不能進入議事廳議事?這是哪門子的規矩?”
小門眾追進來想要將她拽出去,一聽這話,怔了片刻,打量了兩眼,嘀咕著退走。
那外家長老估計是習慣了君黎默沉默寡言,沒料到君諾會反駁,頓覺駁了面子,怒道:“云鼎少閣主是君千羽,又不是你?”
君諾笑著走到君黎默身側,伸手一擺衣襟,大大咧咧坐下,這才反問:“怎么,只認名不認人?難不成十幾年來云鼎少主就只是‘君千羽’這樣一個名字?”
“你假冒君千羽的丑聞已經天下皆知,竟還如此不思悔改!”
“小輩知錯!所以昨夜才痛定思痛,痛悔難當,在山下喝得酩酊大醉回來,想要彌補這般過錯。”
君諾看著那十幾雙眼睛,做出一副委屈的神情,道:“可左思右想,我之錯,錯在明明是閣主之女卻假扮了閣主之子,錯在明明可以為云鼎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卻在外漂泊多年有心而無力。”
“你……”那人被君諾這番話氣得一時嘴燙,不知如何反駁,愣著指了指她,恨恨一甩衣袖,自顧自生悶氣。
君諾擺出一副百思不解的神色道:“不過呀。我今早起來,再次左思右想,覺得不對啊。有些疑惑還想請各位長老解答。”
她本來就是故意為之,便也不等他們回復,又道:“這第一嘛,我離家多年,女扮男裝游歷四方,極少被人辨認出來,不知是哪位前輩在何時何地見過我,又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了又為何不向我詢問求證就直接指了出來?”
昨日君黎默壽宴之上,外家一眾人突然發出責難,空無佐證,空口斥責,口口聲聲說她女扮男裝假扮成君千羽。可一來二去幾番唇槍舌戰之后,君諾這才發現他們竟是早已知曉她身份。
見一眾人不回答,君諾便趁熱打鐵繼續問道:“第二,也是我最想不通的一點。為何我‘假冒君千羽之丑聞’一定得是在昨日眾目睽睽之下公之于眾?不是昨晚,也不是今日呢?特別是今日,本來就要議事嘛。”
但凡通透之人,見了昨日那場鬧劇,都一定知道這不過是又一次云鼎內斗,誰做閣主誰做少閣主,與旁人并無關系。外家偏偏以此大做文章,威逼君黎默退讓。
這一次與以往不同,君黎默欺騙在先,著實理虧。但他們沒料到,君諾三句兩句便將他們問的啞口無言,而且她是臉皮那么厚,絲毫不會覺得應該忍讓前輩。
見外家人被自己問的呆住,君諾淺淺一笑,心底暗嘲:一個個高高在上養尊處優,想在斗嘴上贏我,先去世間游歷個三五七年再說吧!
忽聽得“咚”一聲悶響,君遇恩那龍頭拐杖被他重重杵在地上。君諾知道他又要倚老賣老了,便伸手掏了掏耳朵,以示洗耳恭聽。
君遇恩白了她一眼,沒有理會她的舉動,“昨日之事已經發生,再去討論已經沒有意義。反倒是要想想如今這境況該當如何。天下大勢紛爭不斷,南疆十三國近來又有戰事,我龍魂帝國少不了又會有一次仙門集結,屆時何人能代表云鼎出戰?”
君諾搖頭暗笑,本也沒指望他們能作答,卻沒料就這樣一句話帶過,轉個話題繼續為難。如此漏洞百出的威逼之法,也不知君黎默這些年為何一味忍讓毫不反擊?
君諾不由自主看向自己的父親,只能見到他側臉,卻覺他那般低頭垂目的模樣,著實與當初打罵自己的人大相徑庭。
“多年來,云鼎外家都是君千文一人操持,每每遇見大事也都是他帶隊出面。別說是不是要做少主,就單是其協助處理事務,也能分擔閣主諸多繁瑣之事。”
順著君遇恩之意,君諾看向一旁的君千文。小時候的她是云鼎孩子王,經常帶著內家外家一眾小孩前山后山亂跑打鬧,印象中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樣一個人。
昨日見時,只是對他那高高瘦瘦的身形和那濃濃的黑眼圈印象深刻,此時仔細打量,卻見他的臉極為瘦削,干涸的唇,慘白的面色,怎么看怎么奇怪。
修仙之人向來頗有風范,再不濟也是堂堂正正,如他這般倒是少見。
君諾這一晃神便一直盯著君千文久久未能挪開雙眼,看著看著卻覺君千文對著她咧嘴笑了笑,那整齊森白的牙齒和那干涸皸裂的唇,形成鮮明對比,引得君諾心頭冒出一種感覺——陰鷙。
君遇恩見君諾失神發呆,極為不滿:“你常年不在云鼎,未盡到少閣主之責,又不知其中難處。他可沒有你這般閑暇,能隨意醉酒,能一身酒氣亂闖議事廳,邋邋遢遢毫無威望。”
君諾回過神來,笑道:“長老說的是。那我這就留下來,從此以后痛定思痛,反思悔改,不喝酒不打架。從此以后認真習武,努力做人,協助閣主處理好云鼎事務。”
一個沉不住氣地長老怒道:“你還想留下來?”
君諾冷笑:“剛剛不是還說我不在云鼎不知云鼎,沒盡到少閣主之責么?現下我決定留下來盡職盡責又有何問題?”
“留下來做什么?害我們還是害千晟啊?”
“還嫌把云鼎害得不夠慘?”
議事廳內十數外家人紛紛憤慨,君諾最在意的卻只有君黎默的反應。
果不其然,他皺起了眉頭,面露嫌棄疑惑之色。昨日壽宴之上,她將搜羅而來的一把寶劍奉上作為贈給小弟君千晟滿月禮之時,君黎默也是這般神情。
君諾心底再也壓抑不住怒意,管他什么面子不面子,管你高興不高興,只當是這口氣定要替自己爭回來,當即反問道:“原來我內家還有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原來各位長老都是知道的呀?”
他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可君諾就是故意曲解成這個意思。論沒臉沒皮胡攪蠻纏,只怕整個云鼎閣找不出比她還厲害的。
君遇恩又白了她一眼:“千晟還小,能做什么?”
君諾往椅背上一靠,笑道:“千晟不會長大的么?崇英這個管家不夠好么?還是我內家弟子能力不濟?就算長老們覺得他們都撐不起云鼎,那這些年云鼎是靠誰撐著的?”
一個外家長老忽而滿臉嫌棄,怒斥:“內家弟子出塵絕世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一個不如一個,閣主也老了呀。”
此話一出,外家眾人紛紛啞然。君諾也是微微一愣:這是友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