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應土德,本來這件事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合乎規則、無可爭議的,可誰想到偏偏有人瞧著不順眼,要跳出來唱反調。這人是誰呢?那就是大名鼎鼎、“初唐四杰”之一的文學家王勃。
太祖李淵以后是太宗李世民,李世民以后是高宗李治,就在李治當皇帝的時候,王勃寫成了一部《大唐千年歷》,說唐朝的土德應該直接接續漢朝的火德,而非隋朝的火德。為什么呢?王勃解釋說,因為從曹魏直到隋朝,歷代都沒能真正統一中國,他們都是沒有資格參與五德循環的,只不過是些五行的“沴氣”而已。“沴”這個字讀“厲”,指的是災害、不祥和,所謂沴氣,也就是類似汽車尾氣的廢氣、災氣、毒氣——文人罵人從來最陰損不過了。
王勃是當時的大才子,果然手筆非凡。漢代那位張蒼先生踢開秦朝,讓漢朝繼承周德,不過是裁掉了從東周滅亡直到漢朝初興之間四十多年時間而已,北魏的崔光先生不鳥十六國,讓北魏上追晉德,也不過省略了中間一百八十多年而已。這位王大才子下手可比前人狠得多,輕輕松松四個字“唐繼漢德”,于是乎漢唐之間的魏晉十六國南北朝將近四百年時光,就被他一刀割下來扔下水道里去了。
因為這種算法實在太荒唐,連朝廷都覺得不像話,所以根本不予理睬。王勃也終究只是文學家,而做不成開宗立派一代大儒,或者一代大忽悠。
可是(人生就怕可是,歷史也怕可是),這事兒還沒完呢,誰都想不到過了幾十年,又有人端起了王勃的剩飯。
且說唐高宗駕崩以后,他老婆武則天垂簾聽政,后來干脆把幾個兒子都一腳踢開,自己當了皇帝,把國號改成了“周”,追認周文王為武氏的始祖——據說開創東周的周平王有個小兒子,因為手掌上有像“武”字的紋路,就起名為武,后來又賜為武氏,做了周朝大夫,也不知道怎么一傳傳下來,就傳到武則天了。
按照鄒老教授的“五德終始說”,一千年前的周朝是火德,這一千年后的周朝嘛,當然也要跟著祖宗走,同樣應火德,服色尚赤。這又是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主兒——不過話說回來,女人當皇帝,本來就徹底顛覆了傳統牌理嘛,她還在乎這點兒小花樣嗎——因為無論是“五行相克”還是“五行相生”,都解釋不了為啥唐朝是土德,跟著興起的武周會是火德。不過哪怕再詭異,當時都沒人敢糾正,這可以理解,換了我回到那個時代,也一樣裝聾作啞。為什么呢?你想啊,旁邊周興、來俊臣他們全都支棱著耳朵哪,你要是對火德表示疑問而惹得武則天不高興了,被請進大甕里洗桑拿,那可怎么辦?
反正質疑的話是沒人敢講,說奉承話拍馬屁的卻大有人在。武則天曾經修建過一座宣明政教用的明堂,后來天有不測風云,也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火頭,呼啦一下就把整座建筑給燒成白地了。武則天心里這個郁悶呀,好幾天都蹲在宮里畫圈圈。這時候就有個叫張鼎的左史跳出來給女皇帝解悶兒,諂媚地上奏說:“大火在王屋上燃燒,正合乎我大周火德興旺之象哪,這是祥瑞啊!”氣得左拾遺劉承慶上書駁斥,說這小子哪兒是奉承,分明說風涼話嘛,陛下您可千萬別被他妖言所惑。
可不是嘛,要是奉火德就得遭天火,甭問啊,奉水德就得發大水,奉金德就有刀兵之災,奉木德要房倒屋塌,奉土德不是山崩就是地震??五德靠著災禍來應,那還是德嗎?還奉它干嗎?作死啊?
話頭拉回來,且說武周朝出過一位大畫家,名叫李嗣真,字承冑,官拜御史中丞。從來文學藝術不分家,所以大畫家李嗣真就重提大文學家王勃的理論,建議把周、漢尊為二王,其他的小朝代尤其是北周、隋都要降格處理。這一回武則天準奏了,頒令全國改制,于是只有周、漢兩朝被尊為正統,其他王朝,甚至唐朝,全都變成列國了。
武周認定老祖宗東、西周是火德,漢朝按照劉歆的說法,也是火德,然后空了四百多年,大家繼續火德——五德還循環什么啊,從頭火到尾算了嘛。所以等到武周結束,唐中宗李顯復了位,怎么瞧怎么覺得這些政策別扭到了姥姥家,于是一股腦兒全都廢掉,復歸唐初的說法。
有關王勃的《大唐千年歷》,到此還不算完。
唐朝最鼎盛的時代是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那時候到處歌舞升平,飽暖思淫欲??不對,應該是得到飽暖的大群閑人想要追求更高層次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享受,而想要得到更高享受就得升官,升官最便捷的方式就是上書朝廷言事,以求騙得皇帝青睞。當時那些上書言事的家伙為了吸引眼球,不惜在奏章里說些稀奇古怪的話,說的話越是詭異,觀點越是新奇,就越容易得到注意。這其中,就有個叫崔昌的,干脆拿王勃的舊文改了個名字,直接就給遞了上去。
唐玄宗本身就是個藝術家,如前所述,他的思路大概跟李嗣真差不多,覺得這說法真新鮮、有意思,就去跟宰相李林甫商量。而至于這位李林甫先生,成語“口蜜腹劍”就是說他的,最會拍皇帝馬屁,同時背后給同僚下刀子。他一瞧玄宗的口氣,好像很欣賞這種說法嘛,皇帝贊成的,只要不違背他的利益,他何必去反對呢?于是連連點頭稱是。唐玄宗大感欣慰,下召準奏。
于是乎,周、漢重新被奉為二王,其他朝代再次被降格為列國,一如武則天時代,只不過這次繼承周、漢正統的是唐朝,為土德。甚至兩年以后,禮部還出了個《土德惟新賦》的科舉作文題,讓考生們全都就這件事來談談感想。
后來唐玄宗“扒灰”扒出個楊玉環,兩人那份恩愛繾綣啊,楊家得以雞犬升天,就連楊玉環原本落魄的堂兄楊釗也做上了高官,并且改名為“國忠”,以表示他對皇帝那真是忠心耿耿,可表天日。這楊家一直是當隋朝皇室為本家的,楊國忠瞧見唐朝居然把隋也給貶了,心里著實不舒服,于是跟玄宗打商量,咱們不如從北魏開始起算,把北周和隋朝都放回五德循環里去,如何?
這時候唐玄宗正和楊玉環如膠似漆呢,更重要的是,李林甫已經掛了,原來一直被他壓著難以出頭的楊國忠當上了宰相,總理朝政,所以對于這個宰相大舅哥的面子,玄宗不能不賣。玄宗下詔:“一切都按楊相說的改。”楊國忠隨即就把那倒霉鬼崔昌給遠遠貶到蠻荒之地去了。
就這么著,拉拉扯扯了兩三個來回,唐朝的土德上承隋朝的火德,才算是真正穩固了下來。然而諷刺的是,就在唐朝的德性終于穩定下來的同時,唐朝的社稷卻開始了劇烈動蕩——天寶十四載(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唐玄宗為此丟了皇位,也“被太上皇”了一把,楊國忠和楊玉環兄妹則干脆丟了性命。
自古帝王五運之次凡有二說:鄒衍則以五行相勝為義,劉向則以五行相生為義。漢魏共遵劉說,國家承隋氏火運,故為土德,衣服尚黃,旗幟尚赤,常服赭赤也。赭黃,黃色之多赤者,或謂之柘木染,義無所取。
高宗時,王勃著《大唐千年歷》:“國家土運,當承漢氏火德。上自曹魏,下至隋室,南北兩朝,咸非一統,不得承五運之次。”勃言迂闊,未為當時所許。天寶中,升平既久,上書言事者多為詭異以希進用。有崔昌以勃舊說,遂以上聞,玄宗納焉,下詔以唐承漢,自隋以前歷代帝王皆屏黜之,更以周漢為二主。后二歲,禮部試天下造秀,作《土德惟新賦》,則其事也。及楊國忠秉政,自以隋氏之宗,乃追貶崔昌并當時議者,而復酅、介二公焉。
——《封氏聞見記?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