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后院夜祭一事過后,莊氏的心緒愈發比往日沉郁了,精氣神好不起來,身子狀況也每況愈下了,終日只是在內屋里足不出戶,懨懨地抱著藥罐子度日。項景天聞得此事只是來看望了一次,隨口吩咐了下人們好生照顧便不再理會。還是阮玉瑤盡著心,親去請了大夫進來為家姑診脈,開得藥方后,她便每日為家姑把藥送來,親自伺候著喝下了方才安心。
然而半月過去,莊氏之病癥不僅沒有好轉,反倒一日差比一日了,她夜不能寐,時常自覺頭痛暈眩,每常手腳麻木活動不可自如,還兼帶著惡心嘔吐、咽喉腫痛,更是不思飲食。
阮玉瑤眼見如此,益發憂心如焚,忙命人去請了李大夫進來一看究竟。李大夫進來一番望問聞切后,神色沉了一沉,只讓阮玉瑤把莊氏每日所服的藥渣子取來細看。
待下人把藥渣子送來后,李大夫仔細查驗了,眉頭不由緊鎖,低聲道:“二太太服的藥里,含有過量的朱砂。”
莊氏渾身無力地躺在長榻上,縱然是滿心驚惶,卻是虛軟得無法動彈。阮玉瑤坐在她身側一邊安撫她,一邊向李大夫道:“這藥方是陳大夫所開的,里邊確實有一味朱砂以作安神之用,可是陳大夫也知此藥不過可量,已經留心減輕份量,為何還會如此?”
李大夫看了看前次的藥方單子,道:“確是減輕了份量,本該無礙才是,可這藥渣子里的朱砂卻并沒有依著藥方上的來,未知可是煎藥之時出了差錯?”
阮玉瑤面上閃過一絲震驚,忙命人去把煎藥的兩個婆子帶了過來,一問之下,那兩個婆子只搖頭擺手矢口否認:“大奶奶,奴才們依著藥方子煎藥,半點不敢疏忽,這朱砂一事奴才們全不知情啊!”
莊氏身子虛透了,此時卻也耐不住地坐起身來,顫抖著嘴唇道:“打,拉下去打!不招,打死!”
阮玉瑤當即遵從了家姑之命,著人把那兩個婆子拖到院子里一頓狠打,二十大板子尚未打足,那兩個婆子便受不住了,連聲大呼:“奴才招了!奴才愿招!太太饒命啊!”
項庭沛前來之時,才踏進內堂大門,那兩個跪伏在地的婆子便朝著她連連磕頭道:“大姑娘,奴才們再不能幫你瞞下去了!太太什么都知道了,你還是及早向太太請罪罷!”
項庭沛微微一怔,轉臉看向長榻上病病歪歪的莊氏,疑惑道:“太太,這是何故?”
莊氏兩眼布滿了血絲,目光銳利如刀鋒,弱聲道:“你干的什么好事!”
阮玉瑤面沉如水,將桌上的一包藥渣子扔到了項庭沛腳下,道:“這兩個蠢物已經招了,是你指使她們在太太的藥里多加朱砂,害得太太病情加重。”
項庭沛眉頭一挑,道:“太太把我叫來,就是為了此事?”
莊氏面容有微微的扭曲:“你安的什么心?”
項庭沛不慌不忙道:“我沒有必要害你。”
莊氏就著阮玉瑤的手坐直了身子,用足了力氣道:“這兩個奴才已經說了,你讓她們下藥之時,道了一句為免夜長夢多!你為什么會怕夜長夢多?只有你自個兒才曉得!”
項庭沛眼中一凜,略帶忌憚地看了阮玉瑤一眼,道:“太太,倘若下手的人真的是我,我必不會如此大意!”
莊氏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也不要阮玉瑤扶,徑自踏著虛浮的步子來到項庭沛跟前,一手揪住了她的衣領,小聲道:“后院一事,你知道了,心里害怕,是不是?”
項庭沛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也壓低了聲浪:“有人要害我,甚至害你,你別自亂陣腳。”
莊氏眼珠子亂轉,仿佛是此時紊亂不清的心思,然而死亡的恐懼讓她不愿放過任何一分可疑之處,她狠狠瞪著項庭沛道:“不管是誰要害我,我都不會放過。”
項庭沛明白她言下所指,竟是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之意!當下心頭一緊,掌心不禁冒出了涼涼的汗濕,與莊氏松弛的肌膚膩在一起,有著驚心的寒意。她沉聲道:“沒有了我,你的路也不會好走!”
莊氏身子瑟瑟發抖,青白的唇邊猶自帶著陰冷的譏誚:“我還要你做什么?我想要的已經無望了。倒是你,倒是你,你迫不及待想要撇清自身了,是么?你害怕我會連累你,是不是?”
項庭沛搖頭道:“當初之事干凈利落,根本沒有把柄!我根本不用擔心,你也不必害怕!”
莊氏臉頰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是么?真的沒有把柄么?至少還有我,還有你呵!”
項庭沛胸中猛地一震,眼前莊氏的目光駭人得懾人心魂,有幾欲將她置諸死地的凌厲,這一刻,她方真真切切覺察到,到了如斯田地,她與莊氏方竟是你死我活的不能共存!
她更握緊了莊氏的手,一字一頓道:“正因還有你我,方有一線生機。否則,你下半輩子只能是個無寵的妾,獨守你的空房,眼看著旁人風光無限罷了!”
莊氏眼內的怨火倏然一晃,猶如被風撲襲的火苗,漸次地勢弱了下去。
后頭的阮玉瑤離得有點遠,她們的話雖聽得不甚分明,卻也知項庭沛猶自強硬,遂命人將藥湯端了上來,在她們身后開口道:“太太,既然她不肯承認,為免錯冤了好人,咱們不妨讓她自表心志。”
莊氏轉過了臉,項庭沛亦往前看去,只見桌上的描金白瓷碗里盛著滿滿的藥湯,是今晨才熬出來的溫熱,濃重的草藥氣息里又夾雜著一股刺鼻的氣味,順著裊裊的熱霧彌漫于一室。
阮玉瑤看一眼項庭沛,道:“你不是說你與此事無關么?這碗藥剛煎出來不久,藥渣子還在你腳底下呢,你要是問心無愧,便把這碗藥喝了,即便是死了,也算是還你一個清白了。”
這話說得云淡風輕,落在項庭沛耳中卻如雷轟頂,整顆心猛地緊揪了起來,仿佛有人正狠命地拿捏著自已的氣門,讓她透不過氣來。
莊氏眼內閃過一抹精光,道:“玉瑤說的是,倘若你敢把這藥湯喝下,我便信你與此事無關。”
項庭沛感覺到渾身有失去溫度似的冰冷與麻木,整個兒愣在那里,木然地盯著跟前的一碗藥湯。
她腳步如灌鉛似地往前走了一步,藥湯近在咫尺了,刺鼻的氣息撲面而來,霧白的熱氣迷蒙了她的雙目。她兩手似乎都成了僵冷的生硬,就連伸出去的力氣也沒有了。
阮玉瑤似笑非笑道:“太太,如今既然有人證物證,也不容她抵賴了,既然她不敢明志,咱們便把她送到老爺和二爺跟前去,讓他們定奪該如何處置罷!”
莊氏心里生怕此事張揚到丈夫那里,刨根問底起來,會牽扯出更多枝節,遲疑了片刻,方瞪著項庭沛道:“你不敢喝,就是心里有鬼,我再不會相信你!”
項庭沛兩眼冷冷地剜著莊氏,有森寒的恨意自心底迸發而出,此時此刻,方才徹底明白她不過是莊氏的一枚棋子,大難臨頭,且顧自保罷了!
倘若這碗真的是毒藥,她喝下自然是一命嗚呼,如此,莊氏方能真正高枕無憂!
即便不足以將她毒死,可如此的不留情面,已經足以讓她心生畏懼,不敢輕舉妄動,不敢另作謀算。將她震住,拿捏在鼓掌之中方是莊氏的最終目的。
畏懼么?害怕么?也許,但尚不足以讓她甘于任憑擺布。倘若這一碗藥湯下去,她項庭沛還活著,她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這樣的主意落定了,她方慢慢地伸出了手,指尖觸及到碗邊之際,忽而有人自身后沖了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將那藥湯奪了過去,她尚未及反應過來,便聽那人急促道:“害太太的人,決不會是大姑娘,決不會是!”
只見那人卻是長風,他端著藥碗,不待在場諸人回應,便又道:“你們不相信大姑娘,這碗毒藥,便由奴才代大姑娘喝了!明的是大姑娘之志,奴才生死無怨!”
項庭沛大驚,才要喝止,卻已來不及,長風舉碗便喝,一口氣咽下了大半碗藥湯。項庭沛臉色大變,顧不上多想,一下撲到他身旁將藥碗搶下,顫聲道:“你瘋了,你瘋了!”
長風還想奪那藥碗,項庭沛卻牢牢拿在了手里,忍一忍眼中的淚意,厲聲喝道:“你給我退下!”
長風急得臉色發白。項庭沛看也不看他,轉向莊氏和阮玉瑤二人,面上帶上了一絲決絕,毫不猶豫地將碗中余下的藥湯給喝了下去,滿嘴的苦澀,卻已抵不過心胸間的悲愴之痛。
莊氏由阮玉瑤扶著復躺在了長榻之上,喘一喘氣方道:“我終究是受了朱砂之害,這樣的苦楚,你也該好好嘗一嘗方才算是報應分明了。”
項庭沛面上卻沒有了表情,只是僵冷如凝膠,猶如失了心腸的泥胎木偶一般。
阮玉瑤掩下眼中的快意,恭謹道:“是,媳婦明白了,媳婦會依太太之言,每日為沛姐兒送去藥湯,讓她飽嘗中毒之苦。”
走出芳靖院之時,項庭沛的腳步猶如是踏在棉花之上,每一步均是虛軟得無以立足,好幾次都險些摔倒在地了,虧得長風在后扶了一把,方能繼續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去。
將近午時的陽光分明是明晃晃的燦爛耀目,然而她只覺得眼前是昏沉沉的黑暗。好不容易走到了偏僻的庭院角落之中,她方整個兒跌坐在假山石墩上。倚著冰涼的石壁,她眼光輕飄飄地落在長風身上,幽幽道:“你不要命了?”
長風心下余驚未定,道:“奴才怕姑娘出事,那藥里不曉得是什么,倘若只是朱砂倒不打緊,那得日復一日地服用方會有毒性。不管是不是毒藥,奴才總算是替姑娘喝下了大半,姑娘還是趁早看大夫,以保身子無虞。”
她面白如紙,凄涼一笑,“你沒事,我也不會有事。只不過日后再不要拿命來拼了,你若死了,誰來替我出力?”
長風深深地注視著她:“姑娘放心,即便要死,奴才在死前也會替姑娘掃清異已。”
項庭沛提一提心勁,凝神思忖片刻,方道:“你可還記得,二太太身邊的江福海家的,因著上回柴大被打殺,曾與二太太爭執之事?”
長風道:“奴才記得,二爺主張將柴大打殺,江福海家的前去求二太太出面請老爺高抬貴手,可二太太不愿意。”
項庭沛唇齒間帶上了一絲凌厲:“誰是誰的棄子,日后方能見分曉呢!”
夜來時分,后院的湖心亭里涼風習習,亭下是波平如鏡的綠水清湖,抬頭便可見一輪皎潔如白玉銀盤的月亮,瑩白的月影映照著靜謐的一方天地,平添了幾分恬和的安寧意緒。
項庭真憑欄站在亭內,輕笑道:“這段日子辛苦大嫂了。”
阮玉瑤吹熄了手里的玻璃繡球燈,道:“倒說不上辛苦,只是朱砂極易沾染于身,想要撇清,真的需要成倍的工夫。”
項庭真背對著她迎風而立,任由風動將她松散的發絲吹于腦后:“大嫂放心,蒼天有眼,誰的罪孽誰來受,咱們不過是順天應命而已。”
阮玉瑤坐在另一側的云石長凳之上,微笑道:“落荒而逃的狗最易失了常性,恐怕妹妹事不宜遲,得當機立斷。”
項庭真笑道:“妹妹曉得了,萬事俱備,只待東風罷了。”
阮玉瑤會心不語,只含著一縷沉靜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