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因每日除了陪著太皇太后,又多了花房這一個好去處。文媽媽也喜歡她常去,總備好了茶點等著她。對于自己的身世,文媽媽從不多說。
涵因卻從絡兒嘴里聽到了她的一些事情。文媽媽本姓宇文,宇文家在世宗即位后曾經起兵謀反,世宗打敗了叛軍,之后,這個家族便衰落了下去。
文媽媽的父親是顯宗朝右監門校尉,因其上司右監門將軍參與禮王的造反,也被牽連。本人被發配,女眷沒入宮中。涵因發覺自己跟她比起來,實在幸運太多。
若當年不是靖國公親自向太皇太后說情,她也會被沒入宮掖做奴婢。像文媽媽這樣半輩子都呆在了宮里,外面親人流散,就算碰上了天下大赦,也不會出宮的。
涵因不禁有些迷惑,若論現在自己的處境,最應該感謝的人是太皇太后,而最應該恨的人則應該是當時身為長公主的自己。這樣無常的世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去想了。
皇上這些日子國事沒有那么繁忙,來得比往常勤了些,涵因見過他幾次,心情已經徹底平穩了下來。幸而皇帝也并沒有太注意她。
皇帝照常探問了太皇太后的飲食起居便走了。這時,有個小太監賊頭賊腦的向里面探看。被趙媽媽抓了個正著。趙媽媽出去剛想訓斥,那小太監不知說了幾句什么,趙媽媽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回來之后,緊繃著臉站在太皇太后身側。
太皇太后見她那樣子,知道必然有事情:“什么事,就直接回吧?!?
趙媽媽走到座前跪下,道:“請恕老奴無狀,咱們家二姑娘,不,許國夫人今天早上薨了。”趙媽媽是蕭家的家仆,她嘴里的二姑娘,是太皇太后的親妹妹許國夫人。
“你說什么?!”太皇太后驟然聽說次消息,驚在哪里,再一刻徑直暈了過去。
全宮的人都慌了手腳,趙媽媽沖上來搖著叫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卻沒有反應。
涵因上上世曾經是大夫,見兩個人上去搖太皇太后,一群人又圍在旁邊沒頭蒼蠅似的亂轉,知道這樣不行。
于是,她也顧不得忌諱,跑過去拉住趙媽媽,說道:“太皇太后昏了過去,此時不宜搖晃,要趕緊請太醫來。還要把皇上請回來?!?
趙媽媽淚流滿面,說話聲音都在發抖:“對對,太醫,快請太醫。還有皇上。”
幾個人聽了這話,就往外跑,涵因卻說道:“去兩個就行了,一個請太醫,一個請皇上,都走了誰在旁邊伺候?!边@些人平時唯趙媽媽馬首是瞻,此時,趙媽媽慌亂,她們昏頭昏腦了,此時聽涵因如此說,才警醒過來。
眼見無人住持大局,太皇太后也不能一直撂在這,她便自作主張,對著幾個叫得上名字的宮女:“都不要慌亂,采兒姐姐,找兩個手腳輕便的公公,把太皇太后平抬到床榻上。秀姑姑您去親自請皇后娘娘過來。武兒姐姐,去找太后平時用的薄荷精油來?!菊堄涀∥移渌娜耍魇刂约旱膷徫?,太醫到了,要什么可不能準備不出來?!备魅说昧酥甘荆礁髯灾雷鍪裁戳?。
涵因吩咐了眾人,湊到太皇太后跟前,試了試鼻息,看到她的胸脯還在起伏,又在頸上摸了摸頸動脈,脈搏跳動也很是有力,生命暫時沒有危險。
皇帝剛出宮門就被叫了回來。
恰巧看見涵因發號施令。這個女孩子不自覺流露出一股剛毅果決的氣勢來,仿佛當年的楊熙。皇上看著她竟愣在了那里。
太皇太后被抬到寢床上,涵因給太皇太后掐了人中,又按了幾個穴位,宮女拿過薄荷精油,涵因打開蓋子給太皇太后嗅了嗅,太皇太后一陣咳嗽,涵因又趕緊給她拍背。幾口濃痰吐出,太皇太后順過來一口氣,眼皮動了動。
涵因見她口鼻沒有歪斜,嘴角也沒有流延,手腳也動了,便知道老太太沒有犯腦淤血,剛才許是一下子受了刺激,一口氣沒倒過來,嗆了痰進去,缺氧一下子暈了過去。所幸,時間不長痰就咳了出來,這會兒應該沒事了。
涵因見皇帝來了,行禮道:“請皇上勿要憂心,太醫馬上就到。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洪福齊天,不會有大礙的?!?
皇帝深深的看了涵因一眼,點點頭。
貼身宮女們也都安定了心神,顯示出訓練有素的功力,一切又變得井然有序,一會功夫,簾子也放下來,太皇太后的寢衣也都換好了,次間太皇太后吐的東西也整理好了。趙媽媽坐在床邊陪著太皇太后。
過了一會兒,太醫匆匆的趕來?;屎?、妃嬪也都來了。
太醫診過脈之后,確定太皇太后只是驟然聽聞噩耗,痰迷心竅,現在痰吐了出來,應該無大礙了,開了調理的方子?;实酆秃箦鷤冞@才送了一口氣。
皇帝吩咐道:“滎陽郡公之女鄭鑾、仁壽宮宮人救駕有功,著皇后論功行賞。”
第二天賞賜便派了下來,連掃地灑水的粗使都有賞賜,加上太皇太后已經行動如常了,因此,仁壽宮里面喜氣洋洋的,人人都笑呵呵的。涵因得了些內造的首飾、玉器還有一些小金錁子。她仔細的把東西收好,只覺得自己可笑,從前這種東西她什么時候當過東西,如今也要精打細算起來了。
太皇太后的精神愈發好了起來,更是喜歡涵因。
這天涵因正伺候在太皇太后跟前,太皇太后便跟趙媽媽夸起涵因來,涵因忙跟著謙虛。
“太皇太后,就把那東西賞了這孩子吧。”趙媽媽笑道。
“那可是你的心血,巴巴的織了小兩年才成,當年長公主管我要,還說要拿她的別院來換,我都沒答應,也是記掛著咱們當初的情分。”太皇太后拍拍趙媽媽的手。
“老奴感念太皇太后的恩典,不過這個孩子對太皇太后有功,老奴真心謝謝姑娘。老奴身無長物,也只有當年上不得臺面的技藝,如今也荒廢了半輩子了。太皇太后若賞她這個,一是您的恩典,其二也算是老奴對涵姑娘的心意了?!?
“你說的有理?!碧侍簏c點頭,吩咐身邊的宮女“去把那個拿來吧?!?
宮女不一會兒捧來一個長條的雕花香樟木描金漆盒,打開是一副卷軸。展開之后是一副極絢麗多彩的織物,竟是一副彩織閻立本的《蕭翼賺蘭亭圖》??椆ぜ妓嚲?,把原作的風貌完全展現了出來。蕭翼向老和尚索畫的場景未變,只是涵因知道,這蘭亭序被蕭翼騙走之后,獻給了世宗,現在應該已經埋進了世宗的陵寢里頭。
涵因一見便大為歡喜,上輩子,她便極愛閻立本的畫,見這織品深得畫中精髓,便很想收藏。誰知太皇太后偏不肯給她。上輩子求之不得的東西,如今竟這么輕易的到手了,忙下拜謝恩,接了過來,生怕太皇太后改了主意。
皇帝、皇后這些日子探望的更勤了?;实墼缟仙铣荒苓^來,下朝之后便往這里來。
“我這老婆子能有什么事,皇上勿要憂心,以國事為重。”
皇帝笑道:“百善孝為先,祖母病了,朕寢食難安?!?
涵因在一邊站著,卻感到皇帝的目光有意無意的瞟向她。她心里有些不安。
這時,御藥房送來了藥,皇帝要親自服飾太皇太后喝下,她便趁機退下了。習慣性的走進了后院的花房。
文媽媽不在,桌上卻擺著點心和果子,茶具放在榻前,茶爐上的水已經滾沸了,捻好的茶末放在一旁,還沒有放進水中。涵因想大約文媽媽有急事出去了。便坐在了榻上,自已的烹起茶來。
茶沸了三沸,涵因將二沸的沫餑投入水中,細嗅著茶香,這茶的香氣跟較平時文媽媽準備的更醇厚悠遠。涵因舀了一勺倒入茶碗。聽見后面又動靜,想是文媽媽回來了,便笑道:“擅自動了媽媽的茶,媽媽莫怪。”
“在鄭姑娘這樣的雅人面前,這些茶不過是俗物,誰又忍心責怪呢?!甭曇魪暮虮澈箜懫?,卻不是文媽媽悠揚起伏的女聲,而這聲音涵因更是熟悉無比。
她皺了皺眉頭,壓又舒展開,住心中的憤恨之情,臉上扯出一絲不咸不淡的笑意,從榻上站起,轉過身行禮:“參見皇上?!?
皇帝眼角眉梢帶著殷殷的笑意看著她,幾步走過來,伸手把她扶起,道:“今日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臣女,我們是茶友,同處一室品茶閑談,此乃人生樂事,故不必多禮?!?
皇帝一轉眼珠,涵因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暗罵:“這個小子,泡妞泡到自己姐姐頭上來了。”這也怪她大意了,沒想到皇帝會不聲不響安排這么一出。
她不著痕跡的抽回手,答道:“民女不敢,何德何能可稱陛下之友,皇上折煞小女了。”
皇帝不以為意,大大咧咧的坐在了涵因剛坐下的地方,拿起涵因剛剛倒的茶,嗅了嗅,又嘗了一口,說道:“氣味清香悠遠,入口微澀卻醇厚溫潤,回甘綿長,不愧是世族之女,烹得一手好茶?!?
“這茶在冬茶之中也屬上品了,只是民女技藝粗陋,不能得其滋味萬一,皇上見笑了?!焙蛞娝昧俗约旱耐?,略皺了皺眉,垂下眼簾說道。
皇上笑道:“鄭姑娘過謙了?!?
“民女不敢打擾皇上品茶之雅興,這便告退了。”涵因不愿與其多糾纏,便想趕緊離開。
皇帝有備而來,怎么可能讓她走:“哎~,不要走,陪朕坐一會?!?
涵因無法,只得坐在了皇帝的對面,榻的另一側,與皇帝相隔一個小幾?;实凵焓忠艘簧撞璧谷胨懊娴牟柰胫?,笑道:“你不嘗嘗自己煮出來的好茶么。”
涵因輕啜一口,腦子里面卻在想著對策。
只聽皇上笑吟吟說道:“這一次你可跑不了了?!?
“皇上在說什么,民女聽不懂。”涵因心里一驚,垂下眼簾,用余光掃著皇帝的神情。
“你還想跟朕裝糊涂么?!被实壅f著,掏出一支簪子,往桌上一放,“這東西你不會不認得吧?!?
那簪子正是涵因前次進宮救下挨打的泰王那時候,遺落下的鎏金累絲鑲紅寶石攢花簪。這件事涵因打死也不會認的,她按下心中的緊張,笑道:“皇上和王美人娘娘的佳話,長安內外都傳遍了,太原王氏的金鋪再不打這樣的簪子,以感圣恩浩蕩。還好,姨母在這之前就贈了我一只同樣式的,涵因真是幸運。我聽說姨母來長安之后,常把這樣的簪子贈給世交好友家的姑娘,大約有十幾支。”說著她從頭上摘下一只簪子,跟那只看起來一模一樣。
皇帝卻連看都不看一眼那簪子,也似乎并沒有聽到涵因的話,只是接著說道:“我一直覺得哪里不對,但卻說不出來,但是我知道一定不是王美人。直到昨天見你發號施令的氣勢,才知道,那個姑娘就是你。你給我多少證據證明你不是也沒用,我知道你就是那天護住泰王的人。”
皇帝伸手想要捉涵因的手,卻被涵因手疾眼快的躲過了?;实鄹纱喟验缴戏胖玫男讬M挪到一邊,湊到涵因跟前,拉住她的胳膊,說道:“朕好不容易找到你,這次別想那么容易跑掉。”
涵因心里蹦蹦跳著,心里說不出的詫異,自己曾經認為懦弱的弟弟,原來也有這么強勢的一面,不禁怕他做出什么事情來。
皇帝卻忽的松手了,退到坐榻另一邊,恢復了斯文優雅的姿態,仿佛剛剛什么都沒有發生,他笑道:“放心,朕會安排好一切,在這之前,朕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皇上似乎沒有問過民女愿不愿意。”涵因心下憤怒,顧不得身份地位,仰起頭冷冷的直視皇帝。
皇帝卻根本沒意識到她的怒意,也根本不在乎她的這種態度是大不敬,仿佛看癡了一般,眼神迷離,念念道:“姐姐,你就是姐姐,你不知道朕有多想你。每次你發脾氣的時候,朕都想把你擁入懷里……”皇帝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說的不妥,清咳一聲,沖涵因笑道:“你愿不愿意都沒有關系,朕可以等……不過,你總這樣,朕怕自己忍不了……”
涵因聽了此話,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瞪大了眼睛看著皇帝。
皇帝卻沖著驚呆了的佳人笑笑,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