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江靜進了房門反鎖之後, 便腿軟一般挨著門慢慢委倒在地上,想起剛剛白延年怒氣騰騰的樣子,她到此時還心有慼慼焉。
玻璃瓶被砸碎的那聲巨響彷彿還縈繞在耳邊, 她感到有些委屈, 在地上坐了一陣才站起來搖搖晃晃撲向大牀, 胡亂抓了個枕頭抱著, 眼淚慢慢浸溼了被單。
她想著白延年莫名的怒火, 面對小劉的玫瑰花尚且如此,如果上次她沒撒謊而說自己去了沈城家,豈不是要真的家暴了?更何況她還根本就沒進去呢。
她剛剛受了一番驚嚇, 現(xiàn)在胡思亂想之間,哭著哭著便睡著了。
“咚咚咚”, 江靜是被一陣規(guī)律的敲門聲給吵醒的, 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彼時已是彎月半懸, 窗簾大開之下,半個房間都被籠罩在一層朦朧的銀色月光之中。
“誰?”她半坐起來, 整理了一下皺皺巴巴的衣服。
“夫人,白先生喊您下樓去。”門外傳來梅姨略帶關心的聲音。
白延年喊她下樓?她又哪有拒絕的資格。
她清了清嗓子,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正常一些:“知道了,馬上就來。”
她說完趕忙起身,走到梳妝鏡前, 只見鏡中的女人有些精神不濟, 眼睛也因爲哭泣而紅腫, 看起來憔悴不堪, 她拿起梳子將有些凌亂的長髮梳整齊然後紮了一個馬尾, 又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儘量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些。
江靜出了房門, 站在樓梯處向下看去,只見樓下燈火通明,白延年闔目靠在沙發(fā)上,身邊放著一大捧玫瑰花,而梅姨已在一旁候著。
梅姨瞧見她出來了,連忙輕聲告知了白延年。
江靜見狀也不得再猶豫,只得緩步走下樓梯。
她走近了才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不用想也知道肯定又是去參加了飯局或者酒會。直到她靠近了,白延年這才微微睜開了眼睛,他的眼尾頗長,微微上挑,雙目半闔時誘惑感十足。
他慵懶地指了指身旁的玫瑰花。
“給你的。”
什麼?
江靜看了看那捧玫瑰,嬌豔欲滴還沾染著水珠,很明顯是剛剛買回來的。
他這是什麼意思?賠罪?她可當不起,看他這不可一世的態(tài)度也根本不像是在道歉。
“我不要這個,你拿走吧,沒什麼事我上去了。”
白延年坐直了身體,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反應,也不動怒,只是好像真的醉的緊了,身子略有點搖晃,他拍了拍手,突然一羣家丁衝了進來,人手一捧玫瑰,看這仗勢,足足有十餘個人。
江靜被嚇了一跳,那羣家丁全都認真的盯著自己,表情嚴肅,卻都跟他們主人一樣,不發(fā)一語。
要說起來玫瑰花真沒什麼稀罕的,就是大街上偶爾也能看到情侶們互贈的,但是如果是一幫人捧著成百上千朵玫瑰出現(xiàn)在你面前,那畫面就不是一般的震撼了。
玫瑰的香味一直涌到鼻根下面,江靜卻是比中午更覺得委屈
“我不會收的。”她倔強道。
白延年冷笑了一聲,“給夫人送到房裡去。”
“是!”家丁齊聲應道,下一刻便齊齊動身準備上樓。
“你們!”江靜想要阻攔。
白延年扶著沙發(fā)站了起來,“你儘管拒絕便是,只要你拒絕,這玫瑰便會日日送來,就算摘完整個上海的玫瑰你又能如何。”
江靜無可奈何地看著白延年,“你到底想怎樣?”
白延年一把攬過女人的腰身,俯身對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只是想讓你清楚,別人能給你的,我一樣能給你,而且只會比他們多得多,既然你已經做了我的女人,就請你管好你自己的心。”
他的氣息吐到她的臉上,明明是有些刺鼻的酒味卻攪得她心亂如麻。
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馬總管也捧著一把玫瑰送到她面前:“夫人,你收下吧,先生下午特地帶我們去玫瑰園採的,都是最鮮最紅的”
“是啊,先生對夫人可上心了。”其他家丁也跟著附和。
江靜閉上眼睛,終於低低地“恩”了一聲。
兩個主人相安無事地上了樓,留下一衆(zhòng)下人看著快堆滿一屋子的玫瑰大眼瞪小眼。馬總管招呼家丁送了一半去了白立冬那邊,然後讓梅姨派人每個房間都放了些,結果光是湊足花瓶就費了半天的功夫。
轉眼就是春末,白婉玉的婚期將至,白家公館上上下下被裝扮一新,唯有準新娘子整日悶在屋中,擔心壞了她的奶孃餘媽。
可無論如何,該來的總會來的。
江靜最終還是端坐在大堂的正中央,坐在白家家主的右手旁,看著那崔大將軍坐著花車在鞭炮喇叭齊鳴聲中,前來迎娶白家最小的妹妹。
她當時第一次在白家遇到跪在院子裡的少年白延年時,就從沒驚訝他能成爲白家的家主,但她卻從未想過,十多年後,她竟然成了他的夫人。
如今想來,那些少年的時光,都恍若隔世了。
說起來這還是江靜第一次見到崔人傑,因爲在報社工作的緣故,對他還是有幾分瞭解的,那日白婉玉口中的“傀儡將軍”、“漢奸”、“賣國賊”都太過一面之詞,有失偏頗。
陽光下,那崔人傑拿著一隻考究的手杖從車上下來,一身筆挺的西裝,大紅花系在胸口,他生得一副俊朗溫潤的面容,如果相由心生的話,那他壓根跟那些詞彙搭不上邊纔是。
江靜如此想著,看了一眼身旁面帶笑意的白延年,她身邊這位不也是極其不符合“相由心生”這個詞的典範嗎?
白延年說高堂已矣,就免了進茶這個禮節(jié),於是披著紅蓋頭的白婉玉被崔人傑牽著上了花車。
江靜看著白婉玉有些不情願的腳步,不由地想起半年前的自己。
所以關於這場婚禮,她的心一直是站在白婉玉這一邊的,可如今一瞧那崔人傑行動間的呵護,低眉斂目間的柔情,兩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宛若一對璧人;又想到那裘涼生的不解風情……不由覺得白婉玉若是嫁給他,最終肯定是幸福的。
恍惚間,她彷彿又看到了沈城那雙堅毅而憂鬱的眸子,又想到他的一別六載,他的主動放棄……
關於愛情這檔子事,是不是永遠都只是當局者迷呢?
白婉玉出嫁後,江靜與白延年的感情融洽了不少,儘管平日裡他都忙碌非常,但晚上回來與否通常會託付老王與她報備。週末他們偶爾會一起外出吃飯,參加舞會,如若在家,江靜練琴時,他往往會拿著報紙坐在沙發(fā)上閱讀。
儘管二人不多言語,但總體還算和睦。
上次玫瑰花事件之後,白延年又做過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舉動。
一日外出時,江靜戴了頂紫色的禮帽,結果白延年不知怎的竟然認出這是當年沈城留洋回來給她的禮物,當下並沒有說什麼,冷著臉同她去看了歌劇。
結果歌劇結束之後,他讓老王開著車在城裡跑遍了幾個最大的禮帽店,讓江靜挑,江靜不從,結果自己下車足足買了三百六十五頂禮帽,勒令她一天戴一頂,不準戴其他的。
並且對她重複了那天的話:“沈城能給你的,我一樣能給你,而且只會比他多得多!”
江靜這才覺得他的腦回路可能有時候異於常人,與他置氣無異於自討苦吃。
一陣尖銳的鬧鈴聲在書房響起,伴隨著一道足以撕裂長空的閃電。
睡在書房窄小沙發(fā)上的人倏地睜開了眼睛,目光如炬瞬息間已是清明一片,只是難掩眼角眉梢的疲憊,他伸手按停了還兀自鳴鬧不休的鬧鐘,翻身坐了起來,按了按眉間。
掛在書桌後面巨大的鐘上顯示此時已是——凌晨三點三十分。
還差七分鐘。
他抓起沙發(fā)前小茶幾上那份白天已經看了無數次的報紙版面,腳步頹懶地走向書桌,坐了進去,又將那報紙丟在一旁,拿起書桌上的煙,抖落出一支,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白霧慢慢升騰起來,仿若一張吞噬人心的網。
暴雨伴著雷鳴不知何時已經傾瀉而下,夏天的雨永遠是這麼盛大而慘烈。
時間還在走,秒針分針“滴滴答答”地走動著。
三點三十六分。
白延年打開了書桌上塵封已久的收音機,調頻63.7。
時間與頻率皆來自六年前便約定好的暗號,那報紙中暗藏的玄機。
“026請注意……026請記錄……4127……”
白延年緊盯著紙上的那串號碼,深吸了一口氣,又點過一支菸,拿過抽屜裡的書,一一譯過,任務已經呈現(xiàn)在紙上。
——破曉甦醒,明新民報社攔截情報——
這短短的電文,白延年等待了六年。他一面是讓人又恨又怕的保密局官員,另一面是終日推杯換盞的印染老闆,對一個潛伏者來說,這是雙重完美的身份無疑巨大的成功,而對白延年來說,這成功的代價是迷失矛盾。
亂世中,他無法做一個純粹的革命者。國難當頭,他卻必須挺身而出。
他心底有種深深的恐懼與矛盾,一面害怕自己永遠這麼沉睡下去,不能醒來;一面卻又自私的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