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九四三的年的冬天是極冷的，如果說過去的近十年冷的是人心，那今天的冬天想必是連老天爺都徹徹底底來了個透心涼。冬至時上海迎來了她的第一場雪，這場初雪來的太早太早了。
儘管窗外飄著小雪紛紛，紅玫瑰舞廳裡依舊是一派紙醉金迷、燈紅酒綠，奢靡暖人醉悠悠，不捨歸去，不捨歸去。
都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那江靜估計她上輩子也沒幹別的什麼事兒，光跟白老闆回眸去了吧？
同樣的雅座，同樣的人。
“哎，那不是你的白老闆嗎？”一向羞澀內向的黃小柔自從跟了李家大少性格變得不是一點倆點，她略帶興奮地推了推兀自發呆的江靜。
“什麼我的白老闆？你能不能注意點措辭。”江靜放下托腮的手臂，順著黃小柔的手臂往舞池看去。
人羣中一眼就能看見的存在，高大挺拔，一身黑色西裝妥帖得體正摟著一旗袍美女跳著華爾茲。
“薛……青顏？”
江靜瞇眼瞧。
“你認識？”
江靜嘆息一聲，“長點心吧你，咱們雜誌上個月的封面美人，薛家的三小姐。”
“薛家？名門大戶啊。”黃小柔若有所思，一直緊盯著門口的目光突然一亮，“天賜來了，我們走吧。”
黃小柔拉著江靜“蹬蹬蹬”地下了樓梯，彼時樂曲恰巧收尾，臺上歌姬鞠躬謝幕。
舞池裡人緩緩滑向邊緣，風塵僕僕進來的李天賜首先向自己的愛人微笑示意，然後便馬不停蹄地向白延年走去。
江靜暗自撇了撇嘴，只能隨著他轉身去面對自己的故人，她的心情突然有如那窗外的雪花一般飄忽不定。
白延年的臉龐輪廓分明，尤其是下巴的線條堅毅富有魅力，但可能是因爲一雙眸子黑的太純正，看人的時候給人一種十分的認真，似盛著水般溫柔，含情脈脈的錯覺。
此時他就用這樣一雙眼睛含笑看著江靜，亦或者，他對面的所有人。
“江小姐，黃小姐，好久不見。”
江靜的心無疑是漏掉了半拍的，但是當她偷看身旁的黃小柔，饒是她的愛人在身旁，也免不了一副臉紅心跳的樣子。
“好久不見，白老闆。”
“我是薛青顏，是延年的……”一旁的旗袍美女聲音軟糯魅惑，她拍了拍白延年的肩膀，莞爾一笑：“紅顏知己。”
江靜回以一笑，“幸會，薛三小姐。”
……
江靜問候完後便站到一旁，等李天賜三人寒暄，白延年始終摟著薛青顏，笑語晏晏，溫柔款款，偶爾俯身耳語，好不登對的一對麗人。
原來這就是他對待女人的慣常模式麼？
“江靜……”
一行人道了別，白延年突然出聲。
江靜幾乎是立刻停了腳步，卻猶豫了半晌纔回頭。
“今晚的禮服很漂亮。”
他的臂彎挽著薛青顏的手臂，彬彬有禮道。
“謝謝。”江靜淺淺一笑，轉身離開。
卻突然覺得他的讚美有些廉價。
而她身後的白家家主，卻兀自站在原地，直到她冒著風雪上了汽車，小臉在雪中凍的紅撲撲的。
他一向喜歡下雪，因爲可以看蝴蝶。
突然白延年的目光一沉，門外路燈旁站著一個黑影同樣目送著江靜乘坐的汽車遠去，身形清瘦挺拔，半晌那個黑影轉過身來。
一雙意味不明的眸子不經意間對上了白延年深沉的目光。
“沈城……”
白延年玩味地念出這個名字。
也不知是否江少紅與局長夫人確實姐妹情深，不管怎麼說局長夫人的枕邊風吹的真心不錯。開年之後的第一個週末，局長潭建峰加入了撮合行列，宴請了江靜和白延年。
此前江靜只知白延年與保密局有往來，並不知道他竟然在保密局有職位，說實話，她不想與軍統扯上半分關係。
在去譚建峰府邸的路上，江靜捏緊了前夜剛收到的一封家書，姑姐的叮囑不斷在耳邊響起，她不由地掌心出汗。
看來父親是執意要與白家聯姻了，原因倒不是爲了挽救傾頹的家業那麼簡單。
她偷偷看了一眼對面正專心吃飯的白家家主，或者說是保密局人事部的主任？一個人要在這個世界存活到底要帶幾張面具？
“哈哈，我這個老弟性格真的不錯，嗓子也好啊，情歌拿手，當年一起上戰場，晚上還一起哼倆首小調。”譚建峰比白延年大十來歲，可十分顯老，兩人坐在一起勾肩搭背，到似父子一般。
“是啊，小白個性內斂，哪像你整天大嗓門。”局長夫人滿面慈愛地替白延年夾菜。
聽到“小白”這個稱謂，江靜一口飯差點噴了出來。
而素來有老狐貍之稱老謀深算的譚建峰在她面前竟然就得了個“大嗓門”的評價。
“你少夾點，白老弟身體不好。”
“身體不好纔要多調養呢！”
而白延年只是笑而不語地看著他們。
江靜本以爲嚴肅莊重的一頓飯，沒想要氣氛如此輕鬆，局長夫妻情深，絲毫沒有架子，便沒了一開始的忐忑，不由開口問道：“是膝蓋上的傷嗎？”
譚建峰聞言一愣，瞥了一眼白延年笑道：“可不是嗎，因傷退下了，只能給他一個閒職。”
“這年歲，不就混個日子，保密局我們白家印染可沒少出錢出力。”
“你在人事部也沒少撈油水吧？”
……
江靜眸色一暗，國難當頭，匹夫有責，爲何這倆個位高權重之人卻……她本敬仰白延年上了戰場，如今看來……
不過局長果然十分信任白延年，家書中說重慶爲軍統做事的表哥被懷疑赤化，一旦被扣上帽子，可是連坐之罪！
對面的白延年依舊是一副一絲不茍的樣子，各種場合應付自如，他的外貌能輕易迷惑任何女人，卻始終讓人捉摸不透，但深入瞭解下去，卻完全不如表象那般美好。
白延年放下筷子，“訂婚的事情，我看還是要尊重女士的意見。”說完衝她微笑，一雙眸子笑意盈盈，能把人吸進去。
江靜被他瞧得心跳如鼓，低頭道：“太快了，我……還是要考慮一下。”
白家家主雖好，可父親，您怎忘了我骨子和您一樣，一旦情根深種，想忘記就太難了。
在回去的路上，江靜問自己，如果沒有那些零零碎碎卻剪不斷的目的與責任，她的答案是什麼？
答案就跟月前那個曖昧的雨夜一樣，一直反覆在她夢中出現。
她想，她是願意的。
可惜，最深的那道羈絆，回來了。
保密局人事處內，多日不來局裡的白延年一反常態親自與此次從延安回來的那批特務談話。
煙霧繚繞的辦公室內，兩個男人一坐一站，沈城還是當年那副孤傲的樣子，從頭髮絲裡都能透露出一股正直，而白延年卻已經不是當年的白家庶子，早已學會將棱角收斂，冷漠藏盡。
“小沈吶，局長念你有功，在延安潛伏經年，立功無數，委員長這次要你回上海的局裡辦事，給你的職位肯定不小啊！”白延年拍了拍沈城的肩膀，笑得一臉意味深長。
沈城坐著，沒有言語，微微垂下了眼簾。潛伏了這麼多年，他得心不是沒有動搖過，但是如今天下大亂，應以國家爲大，那□□再怎麼得人心，也是xxx。
他供職保密局，裡面每個人都擅長演戲。他以前潛伏在延安，帶著面具活了三年，如今回來，誰又能保證這裡沒有敵方的人？
白延年繞到他的辦公桌後面，這個沈城，城府級深卻不屑官場交際奉承，鋒芒畢露不懂收斂，一直當他的特務倒好，如今回到這泥潭似的保密局，又能走多遠呢？
“江小姐，她還好嗎？”沈城沒來由地回了這麼一句。
“我看你得叫她一聲白太太了，局長沒有跟你說麼？”白延年點了一支菸，瞇起眼，兒女情長啊……
“什麼？”沈城覺得他的心口彷彿被猛地撞了一下，“你說你要成親了。莫非就是和她？”
“怎麼？你還對她念念不忘？”白延年吐了菸圈，慵懶地看著它們消散在空中，隱約帶著笑意。
“我……”沈城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算了吧，這樣也好，本來他也知道，如今，他恐怕是更配不上她了。
“局長親自定的這門親事，我又何樂而不爲呢？”白延年附身凝眸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一雙眼睛彷彿要把人吸進去。
……
白延年看著沈城挺拔的背影佝僂下去，步伐頹喪地走了出去，心情就又好了些，哼著小曲將蹬著大軍靴的腳翹上了辦公桌。
他又想起江靜昨日的猶豫不決，狠狠地抽了口煙。
明明人家還沒答應，他卻到處說他要成親了。
不行，不管用什麼攻勢，今晚上就得找江曱靜要到肯定的答案。
白延年搖搖頭，兒女情長，果然誰都逃不過，不過能分得清孰重孰輕總是好的。
可惜他沒想到，命運往往就是那麼捉弄人。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