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民國三十二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十里洋場上海灘從“孤島”徹底淪陷。而那種在亂世中畸形的繁華卻絲毫沒有減去半分,反而在頹唐中綻放出愈加奇異病態的美麗。
夜幕低垂後的夜上海更加豔麗,更加壓抑,彷彿隱隱含著殺氣,這種殺氣並不銳利,反而是能在空氣中隨意瀰漫的迷香,慵懶愜意,致人死地。
兩名身穿制服,戴著白色手套的服務生緩緩拉開了白玫瑰舞廳的黃銅把手的大門,一行西裝華服的公子哥和小姐們笑鬧著走了進來。
舞廳的二樓設有雅座,供以客人觀賞。
“你的李大少進來了,快去呀!”江靜輕推了身旁的女伴一把,興奮地不得了。
“我……”黃小柔雙頰羞紅,吶吶不做聲,只是不停擺弄著手中的相機。
江靜著急,“哎呀,快去呀,你現在是記者,正當工作近水樓臺,害羞個什麼勁!”
黃小柔扭捏站了起來,誰料江靜比她更急,直接拽著她的胳膊就往樓下走去,一面走還在嘴裡不停叨叨。
“今晚這工作可以你自告奮勇來的,既然當時有這個勇氣,現在要是連話都說不上一句,我們這一晚上不就白費勁了嗎?”
白玫瑰舞廳的樓梯設計極爲雅緻,爲弧形轉角,猩紅色地毯鋪就其上,銀色鑲邊,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唉,小心!”
文靜的黃小柔驚呼出聲。
沒看路側著腦袋跟女伴不停叨嘮著的江靜撞上了手拿著一摞托盤的侍者。
黃小柔伸手去拉,沒拉住。
那侍者手忙腳亂地只顧穩住盤子,江靜眼看著要往後仰倒,倆隻手臂在空中揮舞了幾下,自己又站穩了,只是光榮的崴了腳,淚眼模糊地彎腰企圖查看,一邊不忘催促身邊的黃小柔。
“快去快去,別管我。”
正在她說話的時候,她卻被一人給扶住了。
黑色的皮手套。
英俊的故顏。
江靜卻驚愕地跌坐在了舞廳的樓梯上。
來人竟是白延年。
“江小姐,你們這麼急著是去哪兒?”男人的聲音一如既往地低沉穩重,俯身將她扶起。
“白家……家主?”
江靜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她沒想著竟能在這十里洋場碰著江南水鄉的故人。
白延年身旁的男人撫掌大笑,“老白啊,我這一向只聽過別人叫你白老闆、白老總什麼的。白家家主這個古老的稱號還真是第一次聽說,哈哈,別說,還挺霸氣。”
“老家的故人。”白延年笑道,“還讓朱兄見笑了。”
朱昌貴連忙擺手,笑瞇瞇的望著兩位女士,對白延年說道:“沒事沒事……既然如此有緣,如果倆位小姐沒事的話,不如一起?”
“我們……”江靜剛要開口婉拒,身旁的黃小柔扯了扯她的袖子,“這不是主編讓我們下個禮拜開始跟進的朱老闆嗎?”
江靜掏出記者證,“其實我們正在準備去採訪。”
“哦?”朱昌貴來了興趣,“那麼江小姐是要去採訪誰呢?”
她朝舞池指去,“李家大少。”說完朝女伴使了個眼色,得意一笑。
一旁的白延年將她的情態盡收眼底,脣邊是笑意。
“老白,你不跟那李天賜熟識的很嗎?去把他也叫上來,剛好我這有筆生意跟李家搭橋。”
舞廳二樓向東一路往裡設有幾座包間,裝飾華貴上乘。
那朱昌貴真可謂是個笑面虎,城府深的很,轉瞬間便將人給湊齊了一桌,環顧一週,似乎個個都如他所願。順水人情給了白延年,既讓兩位記者小姐採訪了李家大少,又讓她倆得到了獨家第一手新聞。
江靜趁著採訪間隙擡眼望向對面,白延年含笑坐在那兒,專注於公事的討論。黑色的西裝,質地上乘優雅,風度翩翩,那個江南吳鎮長袍夾襖,大髦加身的家主仿若隔世。
沒想到這短短幾年,亂世之中,白家印染竟能衝出江南,到這競爭激烈,印染花式繁多的上海灘分一杯羹。
“今晚多謝朱兄的招待,就由小弟將倆位姑娘送回了。”
白延年將車後座打開,手護在車頂,禮數週全。
江靜拉著失魂落魄的黃小柔向朱昌貴道別,鑽進了轎車。
一路無話,江靜還未從偶遇白延年的震驚中恢復過來,她看了一眼身旁的還在發著呆的黃小柔。
真好,至少遇著了自己喜歡的人,哪怕只是說說話。
白延年坐在前座至始至終未發一言,全然沒了剛纔的殷勤。
他要是沈城該多好啊……這個念頭在江靜的腦中一閃而過。她隨即搖頭,她竟敢將白家家主同那個不解風情的木頭做比較,真是不知好歹。
將黃小柔送回家後,汽車緩緩駛向江靜所住的公寓。
窗外燈火輝煌,霓虹萬千。
白延年突然開口道:“沈城那小子還沒音訊?”
江靜一愣,沒想到他竟然會提起這件事情。
“沒……”
她依稀看見他點了點頭。於此同時,車停了下來。
“晚安。”他在黑暗中,語氣淡然。
司機爲她開了車門,還未站穩,車已絕塵而去。
如果江靜早早知道了結局,她想她也許會不顧一切的離開,將沈城拋在腦後,忘記一段感情的痛苦也好過經歷一場撕心裂肺的愛恨。
原來那日雪中的相遇根本就不是一個偶然,她與白延年的緣分,從那時就緊緊交扣在一起。
這日的陽光正好,春光明媚。煙花三月,櫻花初開,枝椏粉色點點,惹人憐愛。
江靜有些緊張地將面前快要見底的白開水一飲而盡。
她的座位視野極佳,臨窗而坐,又正對著咖啡館的大門。
週末的咖啡館人聲鼎沸,但還多是租界淪陷後還未走的外國人。大門口稱的上是人來人往,門把上掛的風鈴不時發出清脆的響聲。
本來她今天還要去報社做事,卻突然半路被姑媽喊來這裡相親。今天原來本來是姑媽自己的女兒,那不靠譜的黃毛丫頭竟然大清早不見人影。想來這個相親對象肯定大有來頭,不然也不可能寧願中途換人也不敢讓那人知曉實情。
“唉,我那不爭氣的女兒……你可得幫幫姑媽。我可是和那局長夫人說了好幾個月,才說上這門親事。再說這些年我們江家頹敗,不然那可是真真跟他們門當戶對的。”
江靜嘆了口氣,結果說來說去,連個姓名也沒告訴她,就這麼稀裡糊塗地過來了。
她微垂著頭,一束玫瑰突然引入眼簾。
擡頭看去,來人竟然是白延年!
她嚇得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木質椅子在地板發出尖銳的聲響,引衆人側目。
“我有這麼可怕嗎?每次都嚇成這樣?”男人眸中帶笑,將玫瑰花放在桌側,坐了下來。
“你……你你幹什麼?”
“相親啊。”
“……好……好巧啊……”她緊張地看著桌上的玫瑰。
男人突然探身過來摘下她頭頂的嫩黃禮帽。
溫熱的氣息靠近,讓她一瞬間不知手腳該如何擺放,只好盡力把身體往後仰去。
嫩黃禮帽和……紅玫瑰……這可不是相親的信物嗎?!江靜睜大眼睛,難道這次相親對象竟然是白延年。
正思索間,對面的男人揶揄笑道:“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成了江夫人的女兒。”
姑媽……你可把我害慘了。
江少紅,早年上海灘的有名的江南名媛,結識的名人不在少數,如今也是想爲遠在江南的哥哥以及逐漸頹敗的江家出一份綿薄之力。
“看來你還有幾分能力,害的這陣子局長夫人把我催的緊。”
“我……我不是……”江靜不知道爲什麼在這個男人面前,原本能言善辯的自己總是顯得這麼沒底氣。許是少年時的那份仰視與害怕吧……真沒想到他竟然還跟保密局扯上關係。
江家這邊臨時換人當然不好,江靜自然不敢先離開,兩人如陌生人開始聊了會兒,竟然如此投機。
如此不可一世的白家家主,竟然見識廣闊,彬彬有禮,充滿紳士風度與魅力。
過往的歲月似乎未曾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那個在雪中長跪,寒氣逼人的少年似乎早已隨著那場大雪一路掩埋了。還有那日祠堂正中端坐的冷厲,也盡數斂藏殆盡。
而眼前這位,分明是個一派風流的貴族大少。
江靜慢慢羞紅了臉頰。
一陣槍響突然打破了春光的酣甜。下一秒,咖啡店巨大的落地窗應聲而碎。
“小心!”
白延年眼疾手快,在第一時間反應了過來。他一腳踢翻了咖啡桌,扯過江靜將她護在了身下。兩人蹲在咖啡桌前,玻璃碎片散落一地,被桌子擋了大半。
被白延年護在身下的江靜感受著男人堅實的肩膀,安全感完全籠罩了她,她竟然絲毫沒感到害怕。
她側頭去看他,卻又大吃一驚。
男人單膝跪地,痛苦的神色一閃而過,鬢角竟然隱隱有汗珠。
“白老闆,得罪了。”
拿著□□,戴鴨舌帽的青年突然抱拳朝他們方向揚聲喊道。
白延年扶著她站了起來,朗聲道:“沒事。”
那青年隨即隱沒在人羣裡。
“看來又是保密局在搞事……真不讓人過點太平日子。”
“嘖嘖嘖……”
“這不是白氏印染的白老闆嗎?俗話說商政不分家,果然如此啊……”
“你……沒事吧?”
江靜扶著他坐了下來,咖啡店的負責人在一旁欲哭無淚。
白延年拍了拍自己的膝蓋,坦然笑道:“舊疾加舊傷,你說呢?”
“舊疾?舊傷?”
“以前跪多了唄,你又不是沒瞧見過……至於舊傷嘛……”
江靜好奇地盯著他。
“打仗時傷著的,這不退下來了。我也是剛回上海,白家印染還多虧了立冬,他也挺想你的,你何時有空去我家裡看看他。”
江靜更加驚訝了,他竟然還上了戰場。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她還想再問,白延年卻掏出懷錶,抱歉地說道:“週末我們見了立冬再聊吧,我這下午還有公事。”
離別時,江靜竟還有些依依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