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第一滴雨落了下來, 跌進塵土裡,驚起一羣飛鳥,頃刻間上了藍天, 倏忽隱入蒼穹, 徒留幾片白羽, 化作這滿城的飛絮。
化驗單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被紛至沓來的雨滴給澆了個透徹。
“夫人小心!”
只見江靜不可置信地向後退了兩步, 腳下趔趄一個趔趄,險些滑到。
梅姨趕忙上前攙扶,卻被她反抓住了胳膊。
“梅姨, 他現在在哪兒呢?”
“先生他……”梅姨看到那診斷書本就震驚不已,如今看夫人這幅樣子, 更是急到手足無措, 吶吶自語道:“今兒早上先生……先生跟往常一樣時間出門……應該是去局……”
她話聲未落, 江靜已經放開了她,轉身往大門跑去。
江靜此時的腦海中一片混亂, 無數個猜想涌現出來,她只覺得全身冰冷,心中唯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先找到白延年,問個清楚!
瓢潑的大雨淋溼了她, 她卻一無所覺, 直到跟撐著傘下車來尋她的白立冬撞了個滿懷。
“立冬, 你來的正好!”江靜急切地說道, “快去局裡找找你三哥!”
“下這麼大雨, 你怎麼也不知道拿把傘,看看都淋溼了……”白立冬語氣輕鬆地埋怨著, 直到看到她有些空洞的神色才覺出不對來,接話道:“找三哥幹嘛呀?捨不得了要敘敘離別之情啊?”
“離別……”江靜嚼著這兩個字,心慌地厲害,有些恍惚。
白立冬看著她,又瞧了瞧站在不遠處呆站著淋雨的梅姨,神色慢慢嚴肅起來,一把抓住江靜的胳膊,“三嫂,快別耽擱了,再晚就趕不上火車了。”
“先去找找白延年……”
“找他幹嘛呀,他軍務繁忙可沒空送我們。”白立冬說著,用力地將江靜往汽車的方向拖著走。
“他病了!我們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這兒!”
江靜說完卻沒有得到她預想的迴應,卻發現身上的桎梏愈發地緊,她這才發現了白立冬的古怪,擡頭看著他的側臉,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冬……你……什麼都知道,對嗎?”
白立冬不說話,只是繼續拖著她往前走。
“你放開我!白!立!冬!”江靜掙扎,“你們這是什麼意思?他病得這麼嚴重,現在把我們都送去香港是什麼意思?”
她不由地想起沈城那樁事來,想起他的承諾,再往前點,就是他的反覆無常,一邊說著會有以後一邊與那薛家的小姐纏綿悱惻;明明只是個閒職卻整晚整晚夜宿書房……
她心亂如麻,理不出個所以然來。
還有那封診斷書,明明病入膏肓卻隱瞞著所有人!
他憑什麼這麼對她?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三哥有軍務脫不開身,你就別添亂了。”白立冬語氣決絕。
江靜沒了力氣,委頓下來,順著他抓住她胳膊的手向下滑。
白立冬趕忙扶住她,大雨混著院外的泥土終究還是弄髒了她的裙襬,黑泥污了裙上嫩黃色的花瓣。
他看著江靜這幅樣子,不由地心疼起來。從前想的那些去香港之後的騙話恐怕都已派不上用場了。
他本以爲她對三哥沒有多少感情,如今看來,恐怕這段情,雙方都尚且不知,卻早已深種,而今剛覺出一二,就要狠心斷了。
“三哥他說他對不起你。”
……
六年後
香港的街頭一派車水馬龍,細窄的馬路儘管如故,但街兩旁的建築是愈發的氣派了,人也愈發多起來。尤其是這北角,不知怎的也不知何時,彷彿一夕之間就塞滿了上海人,這光景,倒愈發像當年的上海灘。
可當初想著來避難的人們,怎知就真的回不去了。
“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沈城看著對面兀自出神的女人,她長髮虛挽著,面容雖無多大變化,眉目間的神色卻成熟太多,甚至有幾分頹意。
“不介意吧?”江靜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不知從何處掏出根香菸,嫺熟地叼在嘴裡。
沈城搖搖頭,起身爲她點火。
江靜瞇著眼睛吸了一口,再緩緩地吐出來,“我們剛剛說到哪了?”
“你說你沒在報社幹了。”
“恩……內地如今換了一番天地,白家沒了仰仗,前幾年開始生意不好做,我就出來幫幫立冬。”她輕描淡寫,擡眸看了一眼沈城,“你呢?你還好吧?”
“一切都好。”
他說完,兩人又陷入沉默,一種不尷尬的卻怠懶的沉默,這一次的久別重逢,那層浮在表面的驚喜早已被歲月洗刷殆盡,只餘下內裡的厚重,彷彿揹負著一個時代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起來。
沈城習慣性地推了推眼鏡,“我這次因公事前來香港,其他人也不方便見,只是想來看看你。”
江靜瞭然地點頭,“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白……他讓我在一切結束後來香港尋你,可沒想到這一拖就是六年。”
“他讓你來……”江靜坐直,身體向後看著面前的男人,以前那個連頭髮絲都顯露著正直的人如今鏡片後面那雙眼睛再讓人看不透想法了。
他們都變了,卻又沒有。
她還是清高如故,而他依舊不解風情。
江靜深吸了一口氣,“他可也在臺灣?”
沈城被她問得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也是了,他病成那樣……”江靜嗤笑出聲,也不問沈城當年緣由,因爲她知道,他如今去了臺灣,恐怕依舊在那泥潭之中,和當年的白延年一樣,分辨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不過白延年那人一向周到,她一路想來,竟挑不出他的半分錯處來。
六年前,她最後上了火車,還派小馬適時地、貼心地送來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
如若不是她最後發現了那封診斷書,恐怕現在依舊被瞞在鼓裡。跟隨著他的謊言,帶著對他的憎惡開始新的生活。
對,他甚至還聯合立冬一起,企圖騙她說他跟那薛三百年好合去了。
真是好笑。
“你怎麼哭了?”
沈城慌忙取過桌上的紙巾想要給她拭淚,手卻停在半空,最終只是將紙巾遞給了她。
“沒事。”
……
“你要和我去臺灣麼?”
江靜聞言擡頭,眼睫上還有未乾的淚珠,她的目光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過他落在了時光裡其他很遠的地方,她忽然笑了,繼而微微搖頭。
“你的工作不容易,我就不給你添亂了吧。”
她說的隱晦,他卻一瞬間明白她已經知道了一切,剛要開口,卻又聽見她說。
“我總覺得他還活著,你說呢?”
她的目光惆悵到了極致,沈城一時間看得怔了,那日的場景一瞬間又彷彿在眼前重現,最終化作一聲槍響。
他最終沒有回答。
江靜推開門走了出去,門欄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三月的陽光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睜不開,她擡手微微遮住眼,微微嘆出一口氣。
面前的大街上人來人往,車輛穿梭而過,一輛黃包車在她跟前。
“小姐,您要去哪兒?”
彼時正好一朵雲飄過遮住了日頭,她放下手眼角的餘光裡卻飄出一抹明色,視線漸漸清晰,江靜睜大了眼睛。
那個熟悉的身影慢慢從街對面向她走過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