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王歡氣急敗壞義憤填膺的模樣,李定國的臉皮抽搐了幾下,仿佛用了極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想要大笑的情緒,然后添了舔嘴皮子,暗中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用疼痛來強行恢復淡然的模樣,向王歡低聲道:“大人,請以大局為重,切勿意氣用事。”
王歡正在惱怒中,沒有察覺到李定國掩飾下的笑臉,一拳狠狠的砸在面前一顆榕樹樹干上,震得樹葉紛落,他在落葉中憤然道:“想我王歡這幾年來,不敢說謀斷天下,但從來只有我算計別人,無人能算計我,今天竟然被人用義母來要挾我娶妻,還是一個女人的算計,讓我情何以堪?!”
李定國竭力讓自己的臉看上去和王歡一樣憤憤然,但眼睛里無法抹去的笑意已然深深的出賣了他,看著面前這位橫行川陜的少年總兵,在戰場上威風八面,此刻被一個女人激得跳腳,他就控制不住的想要哈哈大笑。
原來大人也有克星啊,李定國心中意淫了一把,將自己經年來敗給王歡的諸多憋屈都付之暗笑,頓覺暢快無比,頭腦愈加清醒,連忙勸道:“大人,末將倒是覺得,長平公主怎么說也是皇室千金,人家不顧顏面倒貼上門,足見對大人的重視,而且長公主多少豪門巨室朝思墓想而不可得之,就沖這一點,就應該卻之不恭,何況,娶了長公主,有好處頗多。”
“嗯?”王歡昏沉沉的腦袋略略清醒了一點,看著李定國的兩眼瞇了起來:“仔細說來聽聽。”
李定國沉聲道:“娶了公主,大人就是皇上的駙馬爺,與皇上的關系立刻就由外人變成內親,俗話說舉賢不避親,大人在朝中,就有了安身立命的資本,不會像眼前這般,除了王應熊就無根無基,似浮萍般無所依靠。而且身為皇親,做事更有法理,三國時大耳賊拼了命一樣把自己往中山靖王后裔上靠,道理是一樣的。”
“大明數百年國乍,氣運雖竭但余韻猶在,天下以朱家為正統,以大明為社稷,占了朱家子弟的關系,的確占了正道,你說得有理。”王歡把冒出了幾許絨毛的下巴摸了又摸,贊同道:“請繼續說。”
“其二,大人心懷天下,定國亦有所感,大人今后無論走哪條路,定國一定會跟隨大人走到底!”李定國放慢語速,將本就很低的聲音刻意再壓低幾分,一字一句般的說道:“但是現在,必須效仿漢高祖劉邦,廣積糧、緩稱王,韜光養晦,好好利用明廷這個靠山,長公主和永歷皇帝想用聯姻這根繩子栓著大人替朱家賣命,大人又何嘗不可反過來利用這根繩子捆上更多的人呢?”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最后說道:“天下雖大,群雄逐鹿,大人卻還未到上臺的時候!”
王歡眼前一亮,茅塞頓開,雙拳化掌猛擊在一起,贊道:“我得定國,如得孔明啊!”
李定國謙虛的笑道:“此皆淺見,大人一葉障目而已。”
王歡嘆道:“定國思慮周祥,我失慮了,日后如還有此類情景,定國一定要多多提點。”
李定國拱手躬身,恭敬的應道:“定國愿為大人效死!”
“好了,現在,我該回去了,本來出來就想尿遁上馬直接逃去漢中,如此一來,倒是不必。”王歡在樹干上擦擦手,有些尷尬的笑道:“得回去繼續吃飯喝酒,別讓人發覺。”
李定國會意的跟在他身后,兩人仿佛出去一起上了個大號廁所一樣,前后腳的回到了廳中,酒席上眾人正喝得面紅耳赤,氣氛熱烈,就連身體不適的秦良玉,趁著高興,都喝了幾杯貢品女兒紅,蒼白的臉上紅暈浮現,增添了喜色無數。
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坤,被秦翼明和秦拱明兩個武將夾在中間,一邊說著奉承話兒,一邊往死里灌酒,不亦樂乎。王坤差事辦得好,心里高興,永歷皇帝得了四川雄兵,他這趟遠足當論大功,回去一定有所犒賞,說不定永歷帝心情一好,金口一開,將東廠復設、命自己當上廠公也不一定啊。
廠公啊,魏忠賢能當九千歲,東廠功不可沒,如果自己能有這么一支特務力量,那多么威風啊。
王坤眼神迷離起來,一半是醉意,一半是欲望,仿佛九千歲的那頂大帽子,就在不遠處的空中向自己飄來。
王歡一回到廳中,立刻成了眾人焦點,上來敬酒的人絡繹不絕,他推脫不過,只得硬著頭皮招架,一來二去,不大會功夫就爛醉如泥。
這晚,石柱宣慰使司的衙門里,人皆盡興,無人不歡。
不過第二天一早,王歡就起來了。
他心里裝的事情太多,長平公主的事僅僅是一個小小的插曲,更多的大事,還等著他去忙呢。
馬萬年和李定國領著一隊親衛,就候在他的房門外面,看二人模樣,應該已經等候了很久,正蹲在屋檐下交談著什么。
聽王歡門開,兩人一起回頭,站了起來。
“大人醒了。”馬萬年恭敬的問候道,他早已不把王歡當作同齡人對待,在他眼里,王歡已然神化,無所不能的人物。
王歡揉揉頭痛欲裂的腦袋,嘀咕一句“這時代的酒怎么這么上頭啊!”邁步走入了院中。
李定國和馬萬年跟著他身后,向院門走去,王歡睡在宣慰使司衙門偏房里,轉出門外就是衙門前的大廣場,數十匹健馬正在廣場上等著他們。
“大人,李懷恩正在兵仗局候著呢,他聽說今日大人要去,特意準備了一個通宵,要讓大人看看他的成果。”李定國一邊走,一邊遞給王歡幾個用荷葉包著的饅頭,這是王歡的習慣,早飯就是幾個饅頭加白開水。
王歡接過狠狠咬了一口,粗糧饅頭很有嚼頭,天然食品健康管飽,跟后世精糧比起來雖然口感不好,卻讓在明末亂世中感受過人吃人日子的王歡覺得分外香甜。
“好,那就別耽誤了,趕緊去吧。”王歡嘴里含著饅頭,口齒不清的說道,單手按馬背,矯健的跳上了坐騎,雙腿一夾,如飛般奔了出去。
數十騎親衛滾滾跟上,簇擁著中間嚼著饅頭的王歡,呼嘯而出,自宣慰使司那巨大的雕花城樓下奔騰而去,跑上官道,騰起一股煙塵消失不見了。
誰也沒有發現,在城樓上一扇花窗的后面,長平公主那一張清秀的容顏隱于其內,一雙眸子顧盼生波,盯著王歡今天穿著的那一身白色儒衫躍動不止。
她手中捏著一個饅頭,跟王歡手里拿的一般大小,不過已經涼透了,僵硬似鐵。
長平公主用單手扳了扳,費了半天勁才扳下來一小塊,她輕啟朱唇,將那一小塊饅頭放入口中,緩緩嚼了幾下,就微皺黛眉,停了下來。
她身邊的侍女,心有不忍,公主雖不似深宮大院里的閨房秀女般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慣于粗茶淡飯,但這種鐵一樣的饅頭,也太過低級了。
“公主,駙馬爺軍旅男子,才吃得下這種鐵疙瘩,公主不可如此作賤啊。”侍女心痛的說道。
“住口!”長平公主眉目一變,凜然道:“王總兵真的天天吃的就是這個?”
“是。”侍女嚇了一跳,趕緊跪下應道:“奴婢打聽了宣慰使司里的人,駙馬爺不論行軍作戰還是在家休息,每日里吃的喝的,都是與一般軍卒一樣,就連房里侍候的下人,都是用的軍中戍卒,連丫鬟婆子都沒有一個。”
長平公主站在窗前的身子微微一顛,稍稍歇了一會,腮幫子再次鼓動起來,用盡力氣嚼爛口中的饅頭,用力咽下,即使梗得直喘氣,也毫不猶豫的再一次扳下一塊,復又送入口中。
就這樣,她用了良久的時間,才將手中那塊饅頭生生咽完。
一行清淚從她的臉龐滑落,滴落到木板地面上。
“父皇,大明中興有望了!”長平公主瘦削的肩膀微顫,幾不可聞的哽咽聲從她的口中輕輕吐出,隨著眼淚一起,緩緩的砸在地板上,如墜入心田的甘露,激起長平公主心里波瀾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