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視城頭防務,是孟喬芳每天的例行工作,自從陜北叛亂以來,他一天不上去看一看,就食不甘味,心頭總覺得差了些什么。
不過自滿漢援軍從河南開過來以后,孟喬芳心底踏實了許多,雖然巡城依然是慣例,但再沒有那種提心吊膽的感覺,脾氣也好了許多,不再對民夫軍丁們又打又罵,甚至偶爾會對表現好的屬下夸贊幾句。
總督的脾氣就是風向標,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局面轉好的兆頭,大清在西北的控制力,一天不如一天,明眼人都看出來了,如果清廷不下大力氣解決,遲早整個河西都會變天,不說復入明廷之手,至少無數土著豪強會趁機取利,偌大的地域會分裂成許多小塊,今后再想收拾,很難了。
如今大清強援來到,眾所皆知,當年李自成那么強大的軍隊,都抵不住八旗軍的兵鋒,城內的人都跟著孟喬芳一起放寬了心,原本因為恐慌而蕭條的街道,重新變得熱鬧起來,一家家商鋪打開了門板,小商小販涌上了街頭,就連那一輛輛從外面不斷駛入的糧車,也開始變得漸漸稀疏,不在像前幾天那么瘋狂而不分日夜的往城里運糧了。
不過在九月二十一這天,事情發生了變化。
一匹渾身是汗的健馬,從城外飛馳而入,馬喘氣如牛,顯然奔馳了很長時間。
馬上馱著的軍士,滿身塵土,飛灰遮面,身上的皮甲被黃土蓋得幾乎看不出本色,背后插著的三枝黃色小旗,標志著這是個八百里加急的信使。
馬從北門進,沿著長街直奔總督衙門,信使嘶啞嗓子高喊著“讓開!”聞著莫不敢讓出路來,如果那個不開眼的被八百里加急信使縱馬撞死撞傷,官府非但不會給你做主賠償,還會治你的罪。
街上的人們目送信使奔入總督衙門,然后議論紛紛,猜測又有什么要緊的大事發生了。
無須猜測,孟喬芳立刻就知道了。
“啪!”上好的青花細瓷茶盞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翠綠的雨前極品茶葉還沒有泡開,就糟踐地隨著水花濺落一地。
“你說什么?”孟喬芳撕裂著嗓門咆哮道:“再說一遍!”
信使跪在地上,干裂著嘴唇朝地上流了一地的茶水看了一眼,然后舔舔嘴皮,復又大聲稟報道:“耀州防備官陳大人急報,延安府叛將王永強聚兵十萬,糾集附近州府亂民,合眾十五萬,正漫野而來,兵鋒已達耀州銅官城下,看架勢,似乎要直奔西安鎮城而來,請總督大人早作準備!”
孟喬芳站立著身子,搖搖欲墜,伸出雙手扶住了身邊的一張方幾,才勉強不至于跌倒。
“十五萬?”他喃喃自語,面色蒼白,幾欲昏厥:“十五萬!十五萬!哪里來的這么多叛軍,不可能,不可能啊!”
身邊的親信隨從急忙上前,一邊揮手讓信使下去,一邊扶住了孟喬芳,將他緩緩放到椅子上,有機靈的,知道總督大人這是急火攻心,急忙去外面端來一碗涼水,準備給他降降溫。
涼水剛灌入兩眼發直的孟喬芳嘴里,第二口還沒入口,他就猛然醒轉過來,雙目圓睜,像裝了彈簧般跳了起來,臉將水碗撞飛,瓷片將他的嘴巴岔了一道血口子,嚇得親信們目瞪口呆。
孟喬芳渾然不覺,邁著步就往外跑,跑了幾步回過頭來,用“啵啵?!泵爸榈淖鞗_親信們吼道:“愣著干嘛?快給老爺備馬,去哈哈木大人行轅!”
片刻之后,西安城一處寬大的宅院門口,孟喬芳踉蹌著從馬上跳下來,用矯健的身姿在護兵們驚訝的目光中,“蹬蹬蹬”的跑進了大門。
這處宅院,本是明廷陜西布政使的私宅,主人早就跑了,現在成了哈哈木的行轅。
哈哈木正愜意的坐在院子里一處池塘邊,徬著假山,倚著竹影,坐在竹制涼椅上用一根釣竿釣魚。
這明朝官兒就會享受,居然在這西北之地,弄了一處賽江南的院子,偌大的池塘,滿池的肥魚,美姬在側,花酒在手,日子悠悠,賽過神仙。
哈哈木正如此想著,沉浸在美好的生活里,然后被一聲聲鬼哭般的嚎叫聲驚醒了。
“哈大人,哈大人,大事不好啊,大事不好?。 ?
哈哈木頓時額頭青筋亂冒,騰地站起,沖值衛的八旗巴牙喇兵吼道:“誰?誰擅闖本將行轅?”
值衛的人連忙答應一聲出去查看,還沒走多遠,就陪著孟喬芳一起回來了。
看著這位上了年紀的漢人官兒倉皇著臉跑過來,哈哈木的怒火一瞬間全沒了,他不是傻子,能讓孟喬芳如此失態的,必然不會是小事。
“給孟大人看座,沏一杯茶來!”哈哈木沉聲道。
不料孟喬芳火燒眉毛,直接把手一擺,跳到他跟前叫道:“都什么時候了,還喝什么茶?哈大人,陜北王賊到耀州了!”
這話沒頭沒腦的,聽得哈哈木一怔。
孟喬芳繼續叫道:“王賊從延安府南下,率領二十五萬大軍,順著官道直撲西安,現在已經過了耀州,即可就到西安城下了!”
他轉了個話,就加了王永強十萬人。
這么說,當然是為了引起哈哈木的重視,同時呢,也為將來的事情發展打個伏筆,畢竟夸大敵人的數量,有益無害。如果自己贏了,當然功勞翻倍,如果輸了,那也是敵我懸殊,力有不逮,非戰之過。
哈哈木這才聽懂,那壯碩的身子,立刻從竹椅上跳了起來。
這段時間,哈哈木看過地圖,耀州就在西安以北,距離西安城不過百里之地。
“二十五萬人?”哈哈木不可置信:“你沒搞錯?”
“絕無虛言!”孟喬芳信誓旦旦:“耀州防備官冒著危險,派出的人給我報的信,斷然不會有錯?!?
哈哈木摸了腦袋,繼而憤怒起來:“吳三桂呢?他不是統兵在華州一帶游弋,尋機設伏剿滅叛軍嗎?現在王賊都到耀州了,他倒是去哪兒啦?”
孟喬芳喘了口氣,白著臉道:“我剛剛打聽了,平西王領軍在幾天前就離開華州,去了三原縣。”
“三原?”哈哈木吃驚的圓睜雙眼,又驚又怒:“那不是在西邊嗎?”
“正是!”孟喬芳道:“距離此地兩百里,大人,得趕緊叫平西王回來啊,城內軍兵加上大人的八旗兵,也不過兩萬多人,根本抵不住王賊浩大聲勢?!?
哈哈木臉色變得青紫色,顯然氣急,猛一甩手,大踏步的向屋子里走去,一邊走,一邊怒罵道:“吳三桂這憨貨,竟然出爾反爾,腦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我非向攝政王彈劾他不可!”
轉一轉眼珠,他高聲向跟在身邊的親兵下令道:“傳令,下加急將領給平西王,讓他火速馳援鎮城,不得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