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日,小雨,辰時。
天色剛剛露出一抹魚肚白,呂梁山尾脈的山嶺間,就起了喧嘩聲。
伙頭軍忙著將做好的飯食分發到每一個兵卒手中,足量的麥飯、炊餅、佐餐的咸菜,甚至還有肉干,每個人都可以飽食。級別高一點的,分量還能更足,肉干的成分也更好。
于滿八旗的人來說,這種早飯很平常,沒有出奇之處,但對于漢軍和蒙古兵來說,就很難得了,人們口中吃著,悄聲的耳語,都道滿洲貴人今天發了慈悲,吃得這么好,是不是要讓大伙拼命了?
漢軍主將唐通、白廣恩、劉芳名神情復雜,心中思量的,遠比下面的小兵小將要多,昨晚上的軍議上,攝政王定下了今天的攻城方略,要畢全力于一役,以泰山壓頂之勢,碾碎小小的石嶺關。
漢軍打前站,是必然的。
說直白點,就是去當炮灰,消耗明軍的火力,雖然這雨天,火器的作用不大,但攝政王的意思,要穩妥起見,畢竟滿八旗的每一個兵都是可貴的,沒有耗盡明軍火器之前,滿八旗不會投入使用。
而石嶺關明軍的厲害,他們已經聽說了,轟敗尼堪、肉搏砍了劉澤清的頭、攆得左夢庚逃到了代州,這些戰績,擺出來可以嚇得他們直接跑到山海關。
現在要他們去打頭陣。
用攝政王的話說,這是殊榮,有功者可得一個前程。
如果可以選擇,幾人都不想要這個前程,這可真是要人命啊,手底下的人他們都很清楚,要說勇力,是有的,但若跟石嶺關里的那些不是人的兵比起來,差的太多了。
吃罷早飯,時辰到了,打開營門,幾個人領著兵馬,如同上刑場一般率先開出了營寨,三支兵馬匯成一路,向關城前推去。
在漢軍后面,蒙古兵和滿八旗兵馬魚貫而隨,各色旗號蔽日遮天,本就淡薄的日光,更顯蒼白。旗號在濃厚的云層下蔓延,一直連到了天邊,滿山都是人,到處都是兵器的反光,數萬人的腳步聲踏響泥地,如一曲雄渾的戰歌,直沖云霄,遠遠看去,順著山勢走向石嶺關前空地的軍隊,如移動的山脈,帶著勢不可擋的威壓,碾壓而來。
李廷玉領著林字營,布防于關墻前的兩道矮墻后面,前面的壕溝又多了一道,溝里埋有尖銳的木簽,鐵蒺藜、絆馬釘和拒馬密密麻麻,一些小型弗朗機炮架在矮墻上的洞口里,用油布小心的蓋著火藥和炮筒,人人都端著摧山弩,一些善射箭的,則拿著弓箭,而作為防御利器的鳥銃,在這等天氣里,并不好用。
“不用怕!小子,當年老子我在四川的時候,馬營總帶著我們三千人守劍閣,面對豪格好幾萬人,都沒認過慫!”老兵馬七斤大著嗓門安慰著身邊有些緊張的新兵,還有更為緊張的義軍士兵,嘴里叼著一根草,淡然的磨著牙花子:“別看韃子人多,人多有個卵用!等下打起來,還不是大炮一轟一個準,拿好你的弩弓,對!就這么端穩了,上頭一聲令下,你就玩命射,這箭射出去,總能射中人的,射完就換一匣,這玩意兒射起來又不費力,比弓箭好多了。”
他拍拍摧山弩,又道:“都說韃子三頭六臂,你們害怕不?”
有人想點頭,旋即發現不對,又搖頭。
馬七斤大手一擺,哂然道:“怕個鳥啊!要想在戰場上活命,你得不怕死,越怕死死得越快,聽我的,等下開戰,什么都別想,就盯著前面的韃子,眼睛瞪著他的眼睛,拿槍刺他,拿刀砍他!記著訓練時你怎么練的,就怎么打!”
他“呸”了一口,吐出草根,向后指了一指:“看到那些督戰隊了嗎?誰敢跑,誰就第一個死,我們身上都有竹牌名字,認得出來的,死了家人沒有烈屬待遇,死了白死,何苦來哉?拼韃子拼死了,涼國公會養我們家人,怕個鳥啊!”
新丁們扭頭看看站在后面的督戰隊,想想他的話,面色變得沉穩起來,捏緊了手中的兵器,雖然無人說話,但那慌亂的情緒,卻漸漸消散了。
馬七斤很滿意,對自己的說教也很自得,于是又叼起了一根草,哼著小曲細心的拂去手中摧山弩上的一抹雨水。
矮墻內,老兵們的鎮定穩住了陣腳,雖然城外的布防一萬人里,有七千是義軍,卻與夔州軍一般在雨中沉默如磐石,靜靜的等候著那一刻的爆發。
關墻上,王歡坐在一塊磨盤般的礌石上,看著面前的一個人。
這人一身儒衫,長須飄飄,方臉大耳,儀表堂堂,站在那里風度凜然,正是原大明弘光朝的太子少保、文淵閣大學士王鐸。
王鐸五十有八,上了歲數,雖然身子硬朗,卻隱隱多了幾分佝僂,頭頂白發斑斑,他與王歡對視,心里如波濤起伏,難以自已。
這就是名滿天下的大明涼國公啊,居然如此年少,莫非自己真的老了?
他說了幾句場面話,就遞上了多爾袞的書信,然后閉嘴不言,對于這個年輕人,他總覺得有種逼人的鋒芒刺到自己身上,本來準備了滿腹說辭,都堵在了肚子里,好似一說出口,就會有刀劍加身般不可妄言。
王歡展信草草一覽,笑了一聲,隨手就丟到一邊。
王鐸看他動作,暗暗心驚,尋思要開口勸幾句,畢竟來當說客,還是要爭取勸降成功的。
他未開口,王歡就先開口了。
“王大人書法一絕,與董其昌并稱大明雙壁,有南董北王之說,足見王大人名氣之高,鮮有并肩者。”王歡笑道,神態如春風拂面。
王鐸愣了一下,方才接口道:“此乃朝中友人謬贊,哪里敢當?公爺見笑了。”
“那弘治帝給你的太子太保、大學士的名頭,可不假吧?超品的位置,又有幾人能及?”王歡緊跟著問,語氣依然親切。
“呃……”王鐸語塞,心頭有不祥的云彩升起,趕緊道:“這個…..公爺,本官此番前來,其實是奉攝政王令,勸公爺歸降的。公爺聰明絕頂之人,當識得實務,大明如朽木垂垂,大清如旭日東升,正所謂……”
他話頭剛起,正欲入戲,卻見王歡拔身而起,從他面前走過,來到關墻臨陣的一側。
“是啊,勸降……多爾袞信中也說,要封我漢軍額真,為西涼王,多么大度啊!”王歡抬頭,仰望蒼穹:“王大人,這西涼王,是多大的官呢?”
“漢軍之首,與吳三桂、孔有德等功臣并肩,乃絕好的爵位啊。”王鐸趕緊道:“攝政王是極為欣賞公爺的,只要公爺能降,攝政王絕對……”
王歡粗暴的打斷他,語氣高了幾分:“大軍壓境,滿目兵戈,黑云壓城城欲摧啊……王大人這話,我聽著極為受用。”
王鐸對王歡對自己態度變化并沒有警覺,依然沉浸在說客的角色中盡心盡力,他連忙附和道:“是極是極,本官的話皆是為公爺考慮,想那多少大城巨岜,多少良將謀臣,在大清鐵蹄下無一幸免,在下沒有貶低公爺的意思,但以卵擊石,又有何意義呢?大人麾下數萬,給他們一條出路,免去刀劍交頸之苦,更是一層功德,公爺……”
王鐸滔滔不絕,漸入佳境,說辭一波連著一波,卻陡然發現,周圍的人都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他,似笑非笑。
他張開的嘴抿了抿,驚恐的看向了王歡。
王歡站在那里,孤身傲立,鐵甲下的衣袍被涼風吹動,與盔頂的紅纓一起輕輕舞動,白甲紅氅,如一棵白色的松。
馬萬年笑著走上來,輕聲在他耳邊道:“很快的,王大人,不痛的。”
刀光閃現,人頭落地。
王歡走過去,撿起多爾袞的勸降信,接過親衛遞上的一支毛筆,在王鐸的血泊中沾了沾,提筆在信上寫了幾個字,擲筆于地,笑著道:“把人頭和信都交給他帶來的從人,回去給多爾袞。”
那兩個隨王鐸一起來的人就在近處,看著王鐸被殺,嚇得魂不附體,得了命令,抖抖索索的接了,如飛般的逃出城去。
清軍在關外,于細雨中排列成陣,有漢軍前鋒上前,填平前幾天自己挖的溝,拆去木柵,方便等下的進攻。
多爾袞金甲大氅,與一眾王公將領立于王旗之下,身邊萬人護衛,兵戈林立,如江海汪洋環繞,不可一世。
派王鐸去勸降,是最后一招免戰的希望,即使這希望并不大。
如果那王歡能夠懾于兵臨城下的威脅,像其他明朝大將歸附,那多爾袞的陣營里,就會多一員得力的干將,所謂英雄相惜,就是這個意思。
等了沒有一會,就等來了王鐸的人頭,還有用他的血寫就的幾個字。
多爾袞看看盛在盒子里的人頭,展開信紙。
“赦爾等不死,滾回遼東!”幾個鮮紅的大字,龍飛鳳舞躍然紙上。
多爾袞笑了一下,揮了揮手。
“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