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蕓和宋曉格走進病房的時候,江子博正低頭幫安夏順頭髮。一張大而蒼勁的手,指節凸起,修長的手指卻很溫柔的,輕輕穿過她烏黑的髮絲,說“你看你這頭髮,飛舞的像個炸了毛的獅子。”
安夏的頭髮其實挺柔軟的,只是受傷之後,被剪得沒有一點點形狀,又整天躺在病牀上疏於打理,現在看起來毛茸茸一腦袋。
安夏將自己打了石膏的胳膊抱在胸前,迎著陽光斜靠在輪椅裡,微閉著雙眼,靜靜的抿著嘴巴笑。任他將自己一頭亂七八糟,恣意八叉的頭髮攏到一起,又將一頂薄薄的絨線帽子撐圓了,戴在她的頭上。
趙蕓和宋曉格就站在門口,隔著一道玻璃門,看住在清晨暖融融的陽光下的他們,被陽光染了一身金色光暈的側影。突然覺得很暖,很美,很感動。
宋曉格原本有些窘迫的腳步頓一下,面色微微有些慌張。而此刻目光卻怔怔的,眉頭揚起,脣角彎出一個微笑的弧度。方纔藏於心底的不安就漸漸淡了。
江子博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回頭看,眉頭微不可見的蹙了一下,目光清冷,臉上卻淡淡漾出一個笑來。
“兩位請進。”他說著,擡手將輪椅推到玻璃窗前,讓安夏整個人都浸在陽光裡,又幫她調整一下坐姿,讓她儘量靠的舒服一點,在她依舊打著石膏的腿上搭上一條毛毯。
安夏聞言,這才發覺門口站著的人。因爲胳膊上腿上的石膏,轉身的姿態緩慢而笨拙。目光在宋曉格的臉上淡淡掠過,看住趙蕓淺淺笑了一下。目光向她們的身後張望一下才緩緩回過頭去。
“請這邊坐。”江子博替安夏招呼著她們。
“江總這麼早過來?”趙蕓說著,將懷裡抱著的花束插進花瓶裡,仰臉,大約太過希望林嘯能夠得到想要的幸福,所以此刻看到江子博站在安夏身側的樣子,心底爲林嘯微微感到不平,目光中閃過一絲不屑的笑。
“週末,我一般都過來的很早。”江子博淡然的笑著說,一副並未聽出她話中的不屑的樣子,將趙蕓剛剛插進瓶裡的花束拿了出來,換進另一個瓶子裡去。
“這邊雖然有特護照顧,但總比不上自己人來的貼心。”他淡淡擡眼瞅了趙蕓一眼,接著說“安夏喜歡竹子,這把竹子也是我早晨剛換的。”說著,淺笑著,將兩個瓶兒並排放在桌上。
“呃,不好意思。”趙蕓有些不好意思,臉微微泛紅,轉身走向安夏身邊坐下來。
“看起來恢復的不錯。第一次過來看你,包的簡直像個糉子。”她說著擡手,手指輕輕掀開安夏的帽檐,看到額角上那道淺淺的粉色疤痕。手指微微的抖了一下,輕聲問“還疼嗎?”
安夏笑著搖頭。
宋曉格始終站在安夏的一側,臉上有些不安,踟躕著目光卻定定停留在安夏的臉上。不說話,也不坐下。
安夏回頭看她一眼,脣角彎彎,淺淺露出一個笑來,張了張嘴,說“曉格,坐。”很小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她說完,捂著嗓子,有些痛苦的看著宋曉格的臉,手指衝自己身邊的椅子指了指。
江子博和趙蕓都怔了一下,靜靜的看著安夏。
她這一個多月來都沒怎麼說過話,不論別人問什麼,說什麼她都淡淡的別開眼。
“你——怎麼搞成這樣?”宋曉格依舊一張撲克臉,冷冷神情,淡淡的聲音卻微微的抖著,藏著掩飾不住的關切。手指在安夏的石膏腿上輕輕戳一戳。
安夏依舊一臉靜而淡漠的笑,讓人覺得疏遠。說“你,坐。”聲音依舊啞,說的太用力,說完抿著最,皺了眉頭。
江子博站在一側細細的觀察著安夏的神情,忽而揚脣一臉瞭然的笑。安夏,心底依舊有自己的行事標尺。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嘆息……
“你們先聊,我出去洗幾個水果來。”江子博說著,退出了門去。
“安夏,這麼久第一次聽你開口說話。”趙
蕓有些激動,眼圈微微有些紅了。
安夏笑笑,說“嗓子難受,說不出來。”她指著自己的嗓子,揚著臉。太瘦,額角青青的經絡都清晰可見。趙蕓伸手輕輕拂過她的面頰,說“你差點嚇死我們。”
“安夏,怎麼會,你怎麼會弄成這樣?”宋曉格站在安夏的面前,目光細細自她的額頭的傷一路下去,掠過帶著石膏的胳膊和腿,視線低低垂落,聲音有些哽,說“你真蠢!!”
“嗯。”安夏脣角扯出一個自嘲的笑,重重應了一聲。趙蕓皺眉推了宋曉格一把。
“給,這個。”宋曉格依舊萬年不變的臉,撲克一樣的板著,將一疊資料放在安夏的腿上動作卻很溫柔。
“我——沒法看。”安夏笑著,目光掃過自己的石膏手。
“這是巴黎綜合理工學院,和我們學校關於交換生就讀的資料。有你一個名額,時限兩年。”宋曉格說著,目光有些躲閃。
“安夏,我欠你一聲對不起。”宋曉格突然說,站在安夏的正面,看著她的雙眼,深深鞠了一躬。安夏有些微微的詫異,卻並不阻攔,只是面色淡淡,抿脣笑一下,說,“我早就被學校開除了,哪裡還會有什麼交換生的資格。”
“當年我惹了事後,被父母強行送去了美國一邊靜養,一邊幫我找了學校讀書。心底一直覺得很愧疚,可是直到回來後才聽說你的事情……安夏,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不過,我還是想當面來說聲對不起。”
“既然知道來不及,還說它做什麼。”安夏的臉明顯冷了下來,目光靜靜望向別處。“不是每一句對不起,都能抗的起一個錯誤的發生和引起的結局。”
安夏的話語落下,見宋曉格面色明顯一僵。
“這個,是我和蘇教授努力爭取的,等你身體好了以後……”宋曉格聲音低低的說。
“曉格,你是不是想讓我在說聲謝謝你??”安夏的聲音已經啞的幾乎發不出聲來。說完這句話,臉已皺做一團。那隻沒有被打上石膏的手,緊緊的摁在嗓子上。目光冷冷掃過宋曉格的臉,淡淡的別開來。
“趙蕓姐,你手上的東西,也是吧。”安夏說。低低的聲音很冷。
“這個,”趙蕓踟躕一下,點頭說“是!林嘯將自己手上的一些資產做了贈予手續,只要你簽字確認就好了。”她看著安夏的臉,將手上那疊資料輕輕放在安夏的手邊說。
“贈予??!!!”安夏冷笑一聲,笑的太猛。嗆了一下,開始連連的咳嗽。
“你告訴林嘯,他欠我的,我自然會找他去拿。還有,一條命!!!”說完,安夏的臉已漲的通紅,開始大口大口的喘息。
“安夏——”江子博走進門來,驚的叫了一聲,大步奔跑進來,將手上洗好的水果重重放在桌上,目光冷冷掃過趙蕓和宋曉格的臉,慌忙蹲在安夏身側輕輕幫她撫著背,擔憂中帶著責備說“嗓子難受,就別說那麼多話嘛!!”又欠身拿了水杯過來,一手輕輕扶住她的頭,給她餵了水喝。
那樣子,溫柔的讓趙蕓和宋曉格爲之側目。
“你們走吧,她需要休息。”江子博起身,黑著臉,開始趕人。
趙蕓收起資料,有些抱歉的在安夏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想好了聯繫我。”
轉了身,她才又說“江先生我們談談。”
“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吧!”江子博說著,將一臉倦容的安夏輕輕抱到病牀上去,拿了枕頭放好了,說“你先睡一會吧。”
“要談什麼?”
“您先看看這些資料。”趙蕓將那疊資料交到江子博的手上說“安夏還在氣頭上,不能做出正確判斷。我希望你……”
江子博將厚厚的一疊資料嘩啦嘩啦翻了兩遍。是一些房產說明以及詳細的圖片介紹,還有公司的股票之類的東西,零零總總,江子博都看的咋舌。真是很大的一筆財富。贈與文件上,林嘯已籤
過了字,只等安夏簽字接收……
江子博翻閱著,一張溫潤如玉的臉上緩緩浮出一抹冷笑,將資料又塞回到趙蕓手上去,說“對不起趙小姐,我不能帶安夏做任何決定。”
“況且,”他手指依舊輕輕落在那疊資料上,抿著脣,擡眼思慮著,接著說“若林嘯真覺得能用這些東西,償還他給安夏造成的所有傷害的話。那還真是,叫人失望。”他說著垂目搖頭。眼底那抹深不見底的落寞,讓看到的人都覺得很難過。
“江先生!!”
這回,是宋曉格叫住了他。
江子博目光尖銳,掃過她的臉,態度並不友好。“你!還有事?”一臉明顯的不快,只是介於自己的修養而沒有發作。
“無論我當初做錯了什麼,這個對安夏來說都是個不錯的機會!”宋曉格將那疊資料遞給林嘯,又彎腰深深鞠了躬,眼底全是真誠懇切。“希望你能勸勸她,不要意氣用事。而且,這機會,原本就屬於她,只是來的晚了一點而已!”
“晚了一些?”江子博低聲重述這句話。
有些事情,正因爲晚了那麼一點點,纔會失之交臂。
進了屋,安夏已像是睡著了。靜靜的閉著雙眼,江子博幫她掖了掖被子,坐在一邊翻看那疊資料。
林嘯坐在藤椅裡吸菸,陽光透亮,可是依舊冷。
寒風尖尖的吹,院子蕭條一片。落葉剛剛掃過,又是厚厚的敷上一層。藤蔓也只剩下光禿禿的經絡,在嗖嗖的寒風中,發出細細的鳴響。舊舊的樓身,褐色的牆面,此刻讓人覺得有些壓抑的暗。
林嘯目光始終落在花圃中。
那裡也是蕭索一片。初冬,似乎沒有什麼花兒可開。一院子的暗沉。
藍色的煙霧嫋嫋,被風撕成細細的一縷一縷,飄渺著迷住他的眼睛。
他似乎看到了那個在園子裡嬉笑著,衝他灑水的女子。頭髮高高豎起,白色的短袖T,水藍的揹帶褲,高高挽起褲腳。手上拿著灑水的管子,衝著他張牙舞爪的笑“林嘯,看你還偷不偷懶。”揚手,水花就映著陽光潑灑下來,弄的他一頭一身的水,大聲的呵斥著,聲音裡卻藏著笑。擡眼,陽光下卻是一圈兒小小的彩虹。
“我送你彩虹,喜不喜歡?”她歪著腦袋,彎彎的眉眼裡藏著狡黠的笑,有些撒嬌的口吻,輕聲的問。
她在他的生命裡,送給他太多奇蹟和溫暖。他看著自己一邊笨拙的期待,一邊驚懼的躲閃。
因爲知道彼此有太多牽絆,所以越是逃,越是放不開來。直到將她擁進自己的懷抱。
目光越過她的臉,想,這彎彎的眉毛是我的,這儲滿羞澀笑意的明亮雙眼是我的,這小小溫潤的嘴脣是我的,這個叫做安夏的女孩,是我的!!
那種滿滿的幸福,像要溢出來一樣。
……
風迎面掃過來,黑色的大衣裡漲了風,鼓鼓的。面頰被掃的冰涼,雙眼被掃出細細的淚光。
“對不起,”趙蕓將那疊厚厚的資料原封不動的交到林嘯的手上說。看著林嘯僵僵的坐在風中,有些心疼,伸手拍拍他的肩。
“她恢復的不錯,你也別太過自責,只是事故而已。”
“她有沒有說點什麼?”林嘯心底,依舊微微有些期待。
“嗯!”趙蕓說著擡眼,踟躕一下,艱難開口“她說,你欠她的,她自然會找你來拿。還有,一體命!”
“哦——”林嘯輕輕應了一聲,深邃的眼底,沉著絕望的笑。
她說,永生不見,他便悄然離開。
她說,欠我的我會自己來拿,還有一條命,他就會認真小心的活著,直到等到她來。
深深吸一口煙,吞吐間,又看到她笑吟吟的臉,狡黠的樣子,衝自己眨巴著雙眼。
償還——
他迎著風,抿脣笑。等著她來,希望等待的時間,不要太長才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