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軟沒在家過年,他到了鄉下爺爺奶奶家。秦初中本打算帶他去的,史絲露卻說不如把兩個老的接到城里來過年。史絲露明知道卻亂說,老爺子喜歡清凈,不喜歡城里的喧囂。老爺子十多歲就在全國大小城市里闖,為老百姓獨身闖,后又為含冤受屈的大小官員闖。他的那桿筆和那張嘴給別人解決了不少麻煩,也讓自己惹火燒身。若老爺子要到城里來,他秦初中敢有半點怠慢?他只好每隔一月兩個月,就要去看望看望兩個老的。
“那你去請!”秦初中對史絲露說。
“我請不動!我哪里請得動!”
秦初中沒去成,還因秦小軟那張不高興的臉。他秦初中心虛,愧疚,不該把秦小軟放在爺爺奶奶身邊成長,從小就陪著兩個老人,不像女兒秦曉鳳,一生下來就跟著他們。就怪兩個老人,老爺子說在鄉下沒有兒孫繞膝,少了天倫之樂,他和史絲露商量,暫時讓不到五歲的秦小軟到鄉下。沒想到這一暫時,就十多年,先是上小學,后便上初中,再后就上高中,到大學了才回到家,跟父母妹妹在一起。
這么長的時間,為什么不把秦小軟接回家在城市里成長呢?國家搞計劃生育呀,若他秦初中突然冒出了一個二胎不是獨生子女之家,豈不掉頭上烏紗帽?
碰巧,秦小軟剛到鄉下,妹妹秦曉鳳就出生了,國家轟轟烈烈地搞起計劃生育政策了。上面開會就說,計劃生育是一項基本國策,嚴格控制人口數量,爭取做到“三口之家”優生優育,這下可把他秦初中搞慘了。
史絲露更著急,“小軟,怎么辦?”
“就讓他在鄉下吧,陪著爺爺奶奶,若查出來了,就說是我那死去的哥哥之后,不是我們生的,是寄養,這文章我來做!”
文章太欠情意,長大成人的秦小軟,雖理解,但并沒諒解。
翻了一座山又一座山。
山路彎彎,田疇梯梯。
房屋稀少,矮小,路旁堆有幾個稻草垛。
天空飄灑著雨,一條稀泥爛路黃黃地像根枯草繩纏繞山間,又拐向了一窩竹叢。
秦小軟早有預料,他穿上了長筒膠鞋,膠鞋沾滿了黃泥巴,但不會把褲腳搞臟。
山上云霧縹緲,空氣里有了硫磺味。這農村的年味,不難辨,就在空氣里。
天很快黑了下來,秦小軟掏出了手電筒。見著鄉下的一切,仿佛他這個游子回歸到了大地。現在很多人動不動就說“缺地氣”、“需要接地氣”,毋庸置疑,城市就是一個嚴重缺地氣的地方。如果用一個透視鏡來看那些高樓大廈,你會發現:樓上的臭腳丫就踩在你的頭上,同時,你有可能正在向樓下的人頭上拉屎撒尿。一棟棟高樓大廈就是人的或站或躺等各種姿勢的剖面圖。如果你看仔細了,就不會再說“地氣什么”的。地氣躲藏在車庫里,而且還隔了一層冰冷水泥,肯定是傳不上不來的。
奶奶曾傳美見著秦小軟,把一張臉笑得露出了兩排牙床。問他為什么不走早點,搞到還摸黑。
爺爺秦震漢說:“明天就團年了,你要來嘛,也該過年后啊。”
“那是來拜年,不是來過年了。”
秦小軟回答。
“回來了,就好!陪爺爺喝幾杯!”
奶奶曾傳美拿出了啤酒。
“啤酒,就用大碗!”
爺爺秦震漢,遞給秦小軟一個熟雞腿。
秦小軟接過雞腿,遞給奶奶。
奶奶曾傳美心疼地說:“你自己吃,這是只土雞。我們這不會有在大城市里好玩哦。”
秦震漢用手撕著雞肉,卻說:“八成是城里不好玩,才跑到鄉下來的。”
秦小軟啃了塊雞肉,笑笑說:“還是爺爺懂我。”
“我跟你說啊,過年過節的,這次回來可不要寫什么小說!明天陪我下棋,或者到山里轉轉。”爺爺秦震漢又問道,“在創作上有進展嗎?”
“亂七八糟的都市里,找不到靈感。”
“傻小子,你真以為搞創作就要靈感啊。所謂靈感就像光閃那么一剎那,閃過后呢?一部偉大的作品,靈感只是引路,生活經驗才是帶你去走路的,去寫些別人沒寫過的東西。”
“我知道。”
“喝酒!”奶奶催促道,她知道,秦震漢一說就一瀉千里沒完沒了。他呀,稿子常掛在嘴邊,就跟吐口水沫一樣。
秦小軟笑著說:“奶奶,別催!我喜歡聽爺爺講,我好久沒聽他說了。”
飯罷,秦小軟說:“我想去看看牛牛的父母,他們可好?”
“牛二娃兩口子,不大好吧。”
奶奶曾傳美回答。
“那我去看看就回來。”
說后,秦小軟就出了門。
冬天的鄉村夜晚,像一幅墨水潑灑的畫,幾座院落露出的點點燈光,像這幅墨水畫中的幾顆珍珠。城市里的燈光,像怪獸的眼睛,雖萬家燈火,卻折射出萬種別樣生活。
“牛叔,開門呀,我是小軟。”
開門的是牛二娃,看到了秦小軟,眼睛還在看望后頭,秦小軟笑笑說:“牛牛,沒同我一路回來,他可能明天才回來。”
“管他回不回來。小軟,坐!坐!”
牛牛的母親很熱情地招呼。
“什么時候回來的?吃飯沒有?”
牛二娃問道。
“吃了,我過來看看你們。”
“見到你,牛叔打從心里高興啦,我聽我牛牛說,他耍女朋友了,你可見過那女娃兒?”
“見過。”
“聽說是個剃頭匠?”
“哎呀,牛叔,什么剃頭匠,聽你這語氣。”
“你當侄兒的啷個才明白你牛叔的苦衷哦?我辛辛苦苦砸鍋賣鐵好不容易把他培養出來,指望他給我找個好媳婦,一個剃頭發的能干啥?”
牛嬸笑嘻嘻地問秦小軟:
“你女朋友,啷個沒有帶回來呢?”
秦小軟回答:
“還沒有,啷個帶回來?”
牛母用升子端出了花生,南瓜籽,放在秦小軟面前,說:“不是當嬸的催你,找得了,再說你們家的條件那么好,你完全可以千挑萬選,這找媳婦跟嫁人差不多是一回事,你看我嫁給你牛叔,真倒了八輩子霉。”
秦小軟抓了幾顆花生,準備離開。這些人的嘴就像鈍了的柴刀,砍你一刀雖然不會大流血,但至少會傷點皮毛隱隱作疼。作為長輩,他們好像什么話都可以說,什么話都好像很在理。你想不聽,還不行。聽到這些話,他就保持微笑,那種很聽話的微笑。
從牛叔的院子里出來,秦小軟心里不大爽,心卻在想,自家那幾個堂伯堂叔是否要去拜訪?他們依然會問這些問題,哎……還是要去看看吧,農村呢,家族呢,依然有政治,還盡是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政治。盡管這樣,但比城市還是要好點。有什么辦法呢?人,你始終活在人間,而不能活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這次回來,秦小軟準備呆幾個月,一部新作才剛剛開頭,不完成就不回城啦。接地氣嘛,時間短了怎能行?但愿,別整成了慪氣。回到到爺爺奶奶家,他看見,爺爺秦震漢蹲在奶奶前面,奶奶坐在一張板凳上,在奶奶前下方擱放著一個木水盆,爺爺伸出雙手正在搓洗著奶奶的腳。
奶奶曾傳美先看見秦小軟,笑著說:“小軟,給你爺爺端張小板凳來。”
秦小軟就去灶屋端了張矮小板凳,放在爺爺屁股下面。
爺爺秦震漢邊搓洗著老伴的腳,邊說:“記得那是1948年的秋天,在一場激烈的戰斗中,我的左臂中了槍,流血不止,是哪個護士小姐幫我緾繃帶上藥的?”
奶奶曾傳美也跟著回憶:“你那時,瘦弱得老天爺隨時都要把你收回去似的!還流血!我看這小伙子挺不錯,最主要的還是救死扶傷的醫道精神,左右了我,幫你。”
“也就在那次后,我們就好像開始了。”
“你住了半個月院就好了。”
“你那時的兩只眼睛像杏仁,看到,我就想吃一顆。現在呢,成了皺巴巴的紅棗,補血還補氣。”
“這人啦,嘴巴甜的,一輩子都還甜。”
“你可說錯了。你沒有見我經常往嘴上抹蜜嗎?”
……
聽著兩位老人回憶往事,秦小軟突然感覺一股春天的清新空氣注入心肺,似乎春天已早早地來了,已坐在這家庭園里。唉,如果拿爺爺奶奶跟老漢老媽的婚姻比,就知道相濡以沫相親相愛一輩子應是都市婚姻的夢幻,真的是一個向往憧憬中的傳奇,而這個傳奇的源頭雖在農村,但經過幾千年城市化的演繹變異,嚴重扭曲變味了。城市婚姻,好像都在集體式地想跳出家庭這個籮筐,從《詩經》里走出來的那種情感定式已經被這群人嗤之以鼻,他們想重新構建另一種家庭定式。
秦小軟躺在床上,開始重整寫作思路,他想把城市婚姻一刀扼殺了,并拖拽在農村,挖個坑,埋了。可在這條思路上出現了周巧絲。在兩江交匯的那片沙灘上,曾用腳連續畫出三顆呈“品”字形的心的女孩,純潔又大膽,居然把電話打到了他老漢辦公室。或許,愛一旦萌生了,真就披上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鎧甲。這個周巧絲……周巧絲……巧絲……比他寫的任何一部小說人物還有個性嘛,嘿嘿。思路被打斷了,卻聽到:
“老頭子,你坐我這兒,我去打盆熱水來。”
“不要洗久了,你的腰疼……”
“疼啥喲?再疼也比不上我那個時候拖兒帶女苦盼你回來的心疼。”
“老婆子啊,你就別提了,你去打水……”
秦小軟聽著,仿佛一首讓人深深陶醉的催眠曲。他這一輩子,能否會聽得到如此溫情的話語?愛,是很質樸的,很直接的,很簡單的,或許就那么幾句話,就足夠溫暖一生。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地氣,才剛剛從冬天的泥土里爬出來。他算是看真切了,這群從地心子里散發出的氣體正漸漸地形成一偌大氣床,把他的身體緩緩托起,逐漸飄離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