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昜坐在窗前,背靠著窗外,風吹亂著他干枯草似的頭發,兩眼卻在看他的臥室兼畫室,還需要布置嗎?稍等片刻,秦部長、林教授要來參觀他的畫廊。心里,他清楚得很,是審查,他的個人畫展開不開,怎么開,恐怕就取決于今天的驗收。他側了側身,斜著眼,看著差不多從他所住房高八樓上橫跨過的長江大橋。橋頭下方,有一個小山坡,小山坡上有黃黃的花,碧綠的草。在草間有一條窄公路。平常,公路上跑動的是些大卡車,載著滿滿的泥沙,現在正值溫潤的春天,不見塵土飛揚。他掏出了手機,看了看時間,估計要來了,他起身,再把桌椅挪了挪,蘋果、葡萄像畫樣盛在瓷碟里,畫幅都掛上了墻壁。他知道,秦部長是專程來看畫的,秦部長應該火眼金睛,既然能做宣傳部部長,藝術修養肯定非同常人。
門已大大打開。
龔昜回坐到窗前,遠看著斜后面的那個小山坡。
幾輛轎車出現了。
秦初中進了屋。
后面就是龔德載和蘇一氼。
再后來?
龔昜看著一一走進的人群,腦里一片空白。母親蘇一氼雙手拉著他說:“娘,也來看你畫來了。”
龔昜卻聽成了:“兒呀,我要改嫁了哦。”耳膜響過后,他的腦海里由一片空白飄成了朵朵濁浪,浪濤間晃動著老漢的臉,見他兩耳、鼻眼、嘴巴血流如蚓,血呈黑色……牙齒,白色的牙齒,也被染黑了……老漢痛苦地在地上翻滾……
傻傻地,兩眼紅紅的,這就是侄兒龔昜?龔德載見狀,忙關心地問:“龔昜啊,你怎么了呢?幾年了,也不見回來,也不往家里打個電話,原來你就住在我們家的下方啊,今天,他們說要來看你畫,我和你娘就陪同他們來了。”
秦曉鳳只管拍龔昜的肩膀,張開她那張迷人的臉,笑著問:“大畫家,不能再等了吧?答應過我的,今天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現場畫一幅,我免費給你做模特,怎么樣啊?”
見龔昜不語,朝前低頭才見,龔昜那張比他平時皮膚更黑的臉,像塊暴風驟雨前的天幕,天幕上閃劃著電光,那就是他的一雙眼睛。秦曉鳳靠近他的耳邊說:
“怎么啦?龔大畫家!你這是……”
另一邊,秦初中、林渝森、還有那個孫老頭在一幅題名為《沙漠羊》的油畫前駐足觀看。
龔昜氣得胃痙攣,整個身子都在發抖,老媽和伯伯怎么出現在這種場合?他覺得,這是他的家庭恥辱!他們出現在這種場合,好比一枚釘子,把這種恥辱釘在了眾人的眼睛里。不請自來的客人,肯定不大受主人歡迎,他上前,一把拉住了伯伯的手,說:
“龔大老板,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有我的地方,就沒有你,你最好快點滾!滾遠點!你腳能走多遠,今天就跟我滾多遠!”
蘇一氼早看到了兒子的臉色不大對勁,原以為,畢竟外出幾年時間了,再大的氣,也該讓時間給掏空了磨平了,可是……你伯伯在這座城市里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出去這么多年,連在什么時候給人面子也沒有學會?你以為他不敢收拾你?想到這,她注意觀察了一下龔德載的表情和舉動。
“龔昜,你……你怎么還是老樣子呢?今天,你收斂點好不好?發脾氣,也要注意場合。”
龔德載把本是侄兒抓住他的手,順勢變成了握,笑瞇瞇地問。聲音當然壓得很低,這孩子,點都不識時務,以他的性子,若把控不好,不把今天到場的人全都給得罪了。他松了松手,還用另一只手輕拍了下侄兒的肩膀說:
“龔昜,有什么事情,你自己給你媽說,我先過去陪他們。”
龔昜卻說:
“你當我說的話是放屁是不是?你先走,這是我自己的畫展,無需你插手,你也可以把我媽帶走。”
“你……你……”
龔德載氣得半天再也吐不出個字來。
“我……我……怎么啦?這里有我,你們快點走!眼不見心不煩!”
蘇一氼見狀,也不知道找什么話來調解,這些年,她一直被夾在這兩個男人中間,一邊是兒子,一邊是老公。這兩個男人一開戰,她就在中間努力周旋。真有那么幾次,她感覺,她的無足重輕,老公不把她說的話當話,兒子也是,她哪是人啊,完全是只在風箱里左右都受氣的耗子。
“昜兒,今天,你看這么多人,有什么事情,回去說好不好?”
“回去,回哪兒去?我還有個家嗎?我已經喊你們走了,已經算……”
龔昜雙眼盯著母親說,淚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轉。
“還要我怎樣?啊?走不走?不走是不?……”
龔德載對視了龔昜幾秒鐘,兩眼才做出了泛白狀,后卻甩了甩頭,才輕輕地說:
“一氼,我們走……”
見蘇一氼不想走,龔德載只好喊:
“走啊你……”
“昜兒,你……”
蘇一氼說,她真想抱著兒子大哭痛哭一場。兒子是受傷了,她當母親的當然知道,可是有些事情……畢竟發生了……
見老媽和伯伯走后,龔昜才松了一口氣,臉色也恢復到平常狀態,有些人是你一輩子都不想見的,有些人是你天天都想見的,老媽是他天天想見的人,但是,老媽已經不是以前的老媽,人總會要變的嘛,自從她生變的那刻,就注定了他的流浪兒人生。
秦初中、林渝森正在為一幅畫爭論,那孫老頭兒聽了半天卻一直在搖頭,嘴里夢囈般地嘀咕:
“龔昜,龔昜,……”
“孫老前輩,喊我嗎?”
“不喊你喊誰呀,你看,這兩個人爭吵得起勁,要不你去聽聽?”
“他們在說什么?”
“說你的畫水平高得很,你高興不?”
“高興啊,有什么不高興的?”
龔昜甩了一句話給這孫老前輩,就走了過去,秦初中對他說:“看了你幾幅畫,實屬罕見!你伯伯和母親,怎么得你這么個天才?哈哈!”
“這幾幅,屬于公羊系列,那兩面墻上有花草系列,還有山水風景系列……”
龔昜的巨震已過去,只剩下小小的微震,熱情明顯大減,冷冷的介紹道。
“龔昜,這幅畫很好,不過,我建議別在這次畫展中展出,因為這次畫展,是向市民開放,從中有很多未成年人。”
秦初中委婉地提醒龔昜。
龔昜一聽,又好像是一陣巨震,這樣的畫就不能展出,那他的人體畫呢?豈不全部被封殺?況且,他已在畫一組恐怖系列,露人心肝爆肚腹……豈不是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他笑笑,淡淡說:“秦部長,我的畫作本不多。人體畫,可不可以展出?”
秦初中呵呵笑笑道:“你,今天就沒掛出來,到時,可以適當地選幾幅展出。”
秦曉鳳聽后,臉上露出明顯的不大悅,她找龔昜畫,就是要畫人體畫,她的出名打算是,先讓她身體走出去,再叫歌聲唱出去,不讓千千萬萬的人看到你了解你,怎么會出名?
龔昜的兩眼失色,就不再多言多語。
花卉系列,秦初中看得臉露微笑,說:“老林呀,這不是朱自清先生筆下的《荷塘月色》嗎?”
孫老畫家指著畫說:“不是,明明畫上題的是《雙活》。”
“呵呵!是呀!我還會背《荷塘月色》中的段落呢,老孫,你看,同樣是荷塘,龔昜怎么題《雙活》呢?”
“秦部長,你沒看到啊?龔昜畫的這幅荷塘月色,我沒看見!我看見了荷塘里的水,黑黑的,森森的,如果用鼻子嗅,將長久地散發出臭味!可就在周圍皆黑、污臭的中央,長出了兩朵荷花!你們也該看到了吧?高的那朵荷花,根勁挺拔,葉綠如蓋,葉中還滾動著晶瑩露珠。花瓣畫得很白很白。稍矮的那朵,含苞未放,可花影婀娜多姿,半開半掩,羞羞答答。”
“哎呀,老孫啦,可惜你只看到其表。”
秦初中說,后才拋出自己的見解,“荷塘中的水,畫得很黑,像墨汁。兩朵荷花,畫得很綠很白,色澤鮮明,視覺沖擊力強!不愧為上等佳作!”
一旁的龔昜聽著他們品談,心里早就罵開來了,喉舌大官個屁,這也叫畫壇老前輩?個個浪得虛名,點不到眼,流不出淚,擊不中要害,痛不入心肺!個個冠冤堂皇!言語閃爍,抓不住要領!這么大罵,也不全對,孫老畫家所言及是,龔昜就對孫老說:“老前輩,晚輩小作,以后還請您老多多指教!”
林渝森教授笑瞇瞇地說:“龔昜啊,你這幾年到處作畫,所獲不少啊!為師欣慰之至!你伯伯和你媽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伯伯是個大忙人,走啦,你找他有事?”
“沒。”
林渝森說。
“小軟,你怎么這才來?”
秦初中一眼看到了門口的秦小軟,前面還走著一個女孩。
周巧絲看到屋內人多,身子就往秦小軟身邊靠。
龔昜看到了秦小軟旁的女孩,眼里閃出了一道亮光,黑臉上的笑容仿佛從一道黑洞穴里涌了出來,有點反常地說:“秦小軟,你給我讓開!讓我仔細看看!”
同時,龔昜的腳步逐步向周巧絲靠近。
周巧絲的身子直往后退,兩眼躲閃,滿臉桃紅。
龔昜說:“小妹妹,別怕!你站好,我想給你畫幅畫!”
秦小軟上前說:“龔兄,你想即興表演呀?”
“是啊,我要畫她,你看行嗎?”
“可以。”
“那你叫她坐在窗前,手托下巴,兩眼望著天空。”
龔昜只管吩咐道。
“畫瘋了!有這樣作畫的嗎?”秦小軟聽后,小聲嘀咕,他又側身輕聲對周巧絲說,“這是龔昜大畫家,你膽子不是很大嗎?才這么幾個人,你就坐在窗前,讓他畫你,我在旁看著。”
周巧絲望了秦小軟一眼,就微笑著朝擱在窗前的木椅上走去。
木椅有靠背,周巧絲坐了上去,手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望著天空。
龔昜揮舞著畫筆,時不時地點著顏料,只見他先畫出了一彎月牙,略點了幾顆寒星,下面便是如墨汁鋪成的天空。再下方是卷起的簾,后見龔昜,勾勒出了周巧絲的臉,繼而是脖頸,身子卻被抺成了一團黑。
龔昜在細畫周巧絲的鼻翼了。
周巧絲的臉上露出了微笑過后的凝神沉重。
這點,被龔昜幾筆抺成。
在細描慢抺,秦小軟,看著笑了,哎,比女人描眉擦粉涂口紅還麻煩!他站在龔昜背后,看到了周巧絲的眼睛畫出來了,啊!活神仙呀!眼神清清純純,亮亮閃閃,眉睫毛略往上翹,眉毛彎彎,真像兩彎新月!然后露出了鼻梁,繼而是鼻眼,多么地嫩!多么地亮!是不是借了窗外夜空的皎潔月光?嘴唇,兩瓣,輕咬著,露出了一點點白,唇紅得自然,屬處子的顏色。臉兩邊,露出了兩個小小的酒窩,酒窩淺淺的,是不能多裝酒的!下巴被手遮了,還畫了一只手臂。
龔昜臉上沒有了黑色,新添了淚滴,看樣他畫得很激動,收了筆,他站起,摸了摸臉,笑笑說:“這幅畫,我畫得好不好?”
秦小軟笑了笑說:“你臨摹一張,送給我,叫我買也行!”
周巧絲走過來看畫,她露出了跟畫一樣純潔的微笑。
“行!明天過來拿畫!”
龔昜抬頭望了望周巧絲,臉上又恢復了先前那不著邊際的黑色。
秦初中看龔昜當場畫畫,也看了模特周巧絲,慈祥地笑著問:
“你是給我打電話的那個姓周的女娃娃吧?”
周巧絲看著秦小軟,仿佛秦小軟眼里寫著答案。
秦小軟笑笑說:“他就是我老漢。”
“是呀!秦伯伯,好!”
周巧絲笑著對秦初中問好,還不大自然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