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依依進(jìn)了家門。

蘇一氼有段時間不見女兒了，盡管她也跟兒子龔昜一樣很不聽話，讓她流了一夜淚水又流了一天淚水，但女兒回來，總可以陪她說說話兒，——總該有一個人說說話吧？

別墅里，雪蓮般的水正順著斜坡而流淌。蘇一氼站在窗前，可以看到用鵝卵石堆砌的水池，池水滿滿，山上的水流下來，仿佛不跟池里的水打聲招呼，就從它身上踩了過去。她有的是時間，時間就是她閑看的水滴，她大可用心地細(xì)數(shù)，一滴滴地排成隊(duì)列，等候她發(fā)飆似的用力甩手。只要她一甩手，組成隊(duì)列的水滴瞬間亂了，亂成她心里的壞壞天氣。

龔德載一個月有沒有那么一兩晚回來？兒子龔昜，已有五年沒回家了，女兒龔依依倒一個月回來那么幾次，每次回來，都要錢。次數(shù)一多，蘇一氼也就明白了，拿錢可以，但得陪媽媽吃頓鈑，或聊天一兩個小時，再或是陪她出去走走，買買衣服逛逛街也行！又見女兒回來，她把身子一側(cè)，本煩躁的心情突然換了一個頻道，關(guān)心地問：“依依，理發(fā)店生意好不好？”

“好啊，怎么會不好呢？可讀書要花錢呀。”

“依依，你老漢是為你好，媽媽小的時候，在村里就聽到他們經(jīng)常說，多讀一年書，好比喂頭大肥豬！你跟媽說，讀書要多少錢？”

“現(xiàn)在不知道。”

哪知女兒這次回來，另有所圖。

蘇一氼挨近了女兒坐下，拉著女兒那雙雞爪般的手指，說：“你又給哥哥帶點(diǎn)錢去，畫展要開了，他需要錢，他不說，我也知道。”

龔依依隨即就把臉陰了下來，把本就不大悅的小太陽拉到了烏云背后，說道：“媽，你什么時候這樣好好地把錢給我？人家有骨氣，不花伯父的錢，你這當(dāng)媽的硬是要喊人再去送。你送的哪是錢？我知道你最疼他，可他回來看過你？你這當(dāng)媽的，當(dāng)?shù)竭@份上也……”

蘇一氼臉色瞬間蒼白，女兒依依什么都沒有，就有一張刀子般鋒利的嘴，她自感不是對手，只好說：“我對你兩兄妹，一視同仁呀，你要錢，我給了你呀，只是有時候，你老漢特別打招呼，你太亂花錢了，才沒滿足你的要求。”

龔依依看了看母親的臉，笑了笑說：“媽，是哥哥不對呀，每次我叫香馨給他送錢，香馨回來說，他死也不花我們龔家的錢！龔家的錢跟他有仇啊？跟誰都可以有仇，有必要跟錢有仇嗎？”

“香馨是誰呀？你怎么叫她去送？”

龔依依堵著嘴巴，像認(rèn)錯地回答：“我又不知道他住在哪兒。”

“你就不可以問香馨嗎？她也不知道嗎？”

蘇一氼連發(fā)炮轟，不為別的，她擔(dān)心那些錢是否到了龔昜的手中？難怪，那天見到龔昜，干瘦得黑得不像個人！他同樣是自己掉出來的一塊肉啊，憑什么？女兒生活得好好的，兒子就生活得那樣窮酸！同出生在富裕之家，怎么出現(xiàn)了如此大的兄妹差別？難道就因?yàn)椤鸵驗(yàn)椤畠菏歉改傅呐畠海瑑鹤又皇悄赣H的兒子？她愣了愣，傻傻地看了看挨著她的女兒，才剛剛二十歲出頭的人啊，心不會就這么黑暗吧？社會上是一團(tuán)黑伸手不見五指，女兒不是也讀過幾年書進(jìn)過學(xué)校的呀？多多少少接受了點(diǎn)光明教育啊？她有點(diǎn)不大不相信女兒了，只站起身說：“你也該去看下哥哥，那天我同你老漢去看了他，他好黑好瘦，我想，他定是病了。”

龔依依說：“不會吧？他也會病？媽，你老人家多想了，想多了，這些年，你把所有心思都放到他身上，又怎樣？我雖然跟沒媽的孩子像根野草樣，但我生長了，你老人家有時候還搬塊石板來壓，我仍然從石縫縫里長出來了。我知道，我長得不是你和老漢想象的那樣，不過，沒有關(guān)系。”

蘇一氼很失望，干脆直接問女兒：“你這次回來有事嗎？”

山路十八彎，還爬了幾公里坡，眼見山頂了，卻又見到被砍倒亂雜堆起來的樹木，樹上還嚴(yán)密鋪蓋了荊棘，荊棘很刺手！龔依依伸手碰了一下，就鮮血直流。她只好繞道攀爬，看見了微笑著在看她的母親，像小時候向媽媽叫著要買玩具買糖糖樣說：“豪，住院了。”

蘇一氼一聽，不大對呀，又厲聲問：“他不是好好的嗎？說住院就住院？”

“媽，不是呀，被幾個人打了！”

“怎么又打架？”

“他喜歡打架呀，每次都把別人劈倒，這次，不知道他怎么搞的？”

這孩子！看樣挺支持自己男朋友打架的！蘇一氼很想抱著女兒痛哭一場，可女兒臉上并不見傷感痛楚什么的，乖巧的一張臉，直望著她，等她發(fā)話呢。

“錢，要多少？”

龔依依回答：“不要錢，我要老漢出面，請幾個人，把那幾個兔崽子給廢了！”

蘇一氼沒辦法，對女兒說：“那就等你老漢回來再說。”

“老漢什么時候回來呢？”

“鬼曉得。”

龔依依站了起來，摸了摸她那頭五顏六色的淺頭發(fā)，有點(diǎn)失望地說：“那我走了，媽，你心里呀，多想下我，別被那個人撐爆了！拜拜！”

蘇一氼眼睜睜地看著女兒把頭一甩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出了門，她瞬間又感到心里仿佛突然被抽掉了空氣。她上樓，把窗門大開，讓江上的風(fēng)，吹進(jìn)來。夏天不是來了嗎？她怎么還沒感覺到呢？網(wǎng)絡(luò)工程師，該來了吧？今天都星期三了，他的活兒很多？她望著江上的輪船，和照著眼花的強(qiáng)烈太陽光，想著那高大如座山的男人，她就笑了，笑得是那樣自然，即便在強(qiáng)烈的太陽光下，也難以讓人覺察不到她的半點(diǎn)造作。她知道，那男人的名字叫龐亞。第一次聽這名兒，她就笑了，問男人，“胖鴨？”男人傻傻又卑微地爭辯，“太太，你說錯了……”然后拉過她的手，在手掌里寫嘴里也念道，“龐亞。”

人的身體是最不能欺騙的，當(dāng)一個人的身體成了愛的荒原，那么，欲望的溝壑會布滿她的世界。蘇一氼說，她的身體可以屬于某些男人，而她的心永遠(yuǎn)擱在龔德藝心里。想到龔德藝，很自然地回想到那個如浴盆大小的小山村，在那里，龔德藝把她當(dāng)女王，用愛的瓊漿，澆灌著她這株河邊長大的野花。她就是一朵盛開在龔德藝世界的小野花，這朵小野花甘愿為他顫抖，在油菜花開的梯田里，在軟綿綿的山窩窩里，他們彼此發(fā)出動物般的歡叫。她認(rèn)為，這才是生活。龔德藝用魔幻般的畫筆把她變成樹上綠葉叢中的可愛桃子，變成游蕩在山間的云霞，變成田里的麥穗，有時候，把她畫成掛在枯干松枝間的人頭蛇身，他說，畫筆甘愿為她一生駐足。

龔德藝曾笑瞇瞇地跟她蘇一氼說，她是他永不枯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用他的畫筆完全可以打開屬于她的一切神秘世界。后聽他神秘地問，“可以讓我來打開嗎？”她回答，“我無法想象，沒有你的生活。只是，你打開后，記得要用鎖封塵。”或許，龔德藝某次打開了，忘記關(guān)閉了，讓小偷般的龔德載鉆了進(jìn)來。

在山村的日子，其實(shí)并不長，龔德藝帶著她去了很多地方，比如：新疆，他說，她很像一串掛在高原土地上的葡萄，甜膩得總讓人在深夜里還想吃。還比如：西藏和麗江，畫家都喜歡這些地兒，那個時候，她正懷著龔昜，挺著個大肚子跟著他，陪著他看雪山，他快活得像天空里的流云，白凈、溫軟。而她就跟一個小母親似的，兩只眼睛像極了西藏那群牧羊人，害怕會跑出一只狼來，把他叼走。他脆弱得跟她的心一樣，需要雙手小心翼翼地呵護(hù)。

那個小山村，只是龔德藝畫畫所選的歇腳點(diǎn)。真沒有想到，一個青年畫家在河邊的黃葛樹旁歇歇腳，她這朵野花就飄進(jìn)了這人的眼簾。那天，是一個陽光照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的中午，天氣熱得人想一頭扎進(jìn)河里，她挽起褲腳站在河水里，彎著腰，光著兩根白花花的手臂，用爹爹削的木棒子捶打著五個兄弟姐妹脫下來換洗的衣服。她狠狠地使勁打，打累了，她用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一抬頭，她卻看見了一個背著畫架的長頭發(fā)男人正凝望著她，那眼神兒，有點(diǎn)癡癡的，醉醉的，當(dāng)然她當(dāng)時也感到怪怪的。這就是緣分，命里注定要遇到的那個人，到了時間點(diǎn)，自然會出現(xiàn)，你想開溜就還不行。

后來，龔德藝還叫他哥哥到這山窩窩里來玩過幾次。這兩兄弟是從哪里來，她當(dāng)時不知道，后來聽說是云南，龔德藝說，他們祖籍在福建。來歷并不是很明的兩兄弟竟然先后成了她的男人，這或許就是她的命。龔德藝很像一個大男孩，畫畫這玩意兒，很難讓一個男人變得成熟多智，他簡直太傻太天真了……哎……他哥哥對畫畫完全是外行，可人狡猾，就跟喜歡叼雞吃的黃鼠狼似的。沒有想到十年后，竟然這兄弟倆……

一陣風(fēng)撲到了蘇一氼臉上，把她拉回來了，她突感身子發(fā)軟、發(fā)燙……

“網(wǎng)絡(luò)工程師，怎么還不來呢？”

蘇一氼念念有聲，歪在了窗門旁的沙發(fā)上，不一會兒，就暈暈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夢里，出現(xiàn)了龔昜的矮瘦身影，和龔德藝的血污臉。見龔德藝的血污臉飄動了起來，血污臉后面是一片霧茫茫，有團(tuán)霧遮沒了流血的雙眼，只剩下一張烏血滾滾的嘴巴，見嘴巴張開又合，合了又張開……嘴巴飛騰了起來，一口血噴吐到了她蘇一氼的臉上，她用手一摸血染一大手，隨即，她就驚叫了起來。

蘇一氼坐了起來，罵道：“又夢見那死鬼了！你有本事就把我?guī)ё撸疫@日子過得……我真不想過這日子了……這堆爛日子！” 說到這，她忍不住地抽泣了起來，低頭見大腿上有血，再看手，手上真的也有血，原來，是大姨媽來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