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軟曾經跟一家出版代理商談合作,談得他差點吐血。他也算一個小文藝青年,也寫出了那么幾部像模像樣的小說,就有人打著出版的幌子,抓住了他想成名愛慕虛榮的心理,想從他這點撈點錢花。這樣還談了好幾家,談到后面幾家,越談越沒有意思,他原打算多多少少想從出版社那里撈點小錢花,結果反整成了倒貼,完全跟周瑜玩虧了一樣——既賠夫人又折兵。
就算這樣,秦小軟也認了。認什么呢?認他自己還寫得不夠好,如果寫得夠好有商業價值,人家自然不會變著法子貶低他,自然也會出版。認他自己有了這么個不大靠譜的嗜好。爺爺秦震漢笑他,“是這個蟲,就要鉆這個木”。他就是一只鉆書的蟲,一天就是想鉆,鉆得再晚也不覺累,甚至有時候越鉆越輕松愉悅。如果說他賤,他就賤到這兒了。
碼字的人都在嘴上說,寫書的人比看書的人還多,可他們自己卻暗渡陳倉,把自己鎖在每個周末里,圈在下班后的深夜,孤孤單單,情情感感,跟一個碼磚頭的工匠一樣,在那里堆砌著屬于自己的世界。只不同的是,有些人把自己的世界玩沒了,而有些人把自己的世界玩大了。
秦小軟常說,創作就是在不停地追求一種永遠達不到的極致。極致就是所謂的藝術,藝術就是某種極致的表達。他發給那家出版社的書稿,玩的就是一種極致。他有一個出版QQ群,里面全是所謂作家、作者,一天都在跪求出版社編輯或書商尋求出版,那表情真是當下文人眾生相的最經典刻畫。出版這個行業,目前太流行“娛人”類的創作。而他寫的那些好像都是貼在磚墻上的瓷磚,不是說現在很多外墻不準貼瓷磚嘛?就因這種瓷磚貼上去時間久遠了會自個兒掉落,打破路人甲路人乙路人丙的頭。
沒有過幾天吧,又有家出版社的一個美女編輯在QQ群里給秦小軟小窗,剛看到還高興了一把,以為在給他單獨開小灶呢,發過來的文字卻是讓他做單項選擇題:要么自費出版?要么合作性出版?同時還問他有沒有另外的比如婚戀類的作品。
秦小軟才發覺自己被玩耍得像只動物園里的猴子!可以這樣玩嗎?這個出版社在前談過,談得還比較融洽,說他樣稿寫得很不錯,幾個編審領導也看了,還征求了他們市場部門、渠道部門的相關負責人,都覺得他這書有市場,可以先少量出版試探市場反應。如果反響不錯,可以再版。當時,他當然高興得不得了,因為,這家出版社距離他家不遠,聽說這個社長以前跟他老漢是同事。隨后,他便收到出版合同。
現在,為什么要突然變卦?自費出版?合作性出版?也太他娘的氣人了!秦小軟壓根兒就不想為了出書而出書。既然出不了,就不出,大不了掛在網上免費請全國人民看。出書的終極目的應是讓很多人看到、讀到,而不是為了大賣特賣!對吧?對個狗屁!不大賣特賣,只能說明這本書寫得太垃圾,沒有人買。
另外的婚戀類?秦小軟發給這家出版社的這部已經很另外了,而且還很另類。愛情婚姻,由于被很多人寫了,而且寫得很露骨,如果再露骨就見骨髓了。另一方面,由于有這些人的寫作,婚姻本是個已經或必將通向人類彼岸的美好形式,被他們一玩弄,不僅味道大變,而且——似乎把人們教聰明了,結婚已不再神圣了,愛情已不再甜蜜了,幸福已被凍結在各自的內心里了,家庭已成玩權謀的戰場了。繼續這樣寫,人類的延續很有可能會被他們一腳踩斷,或者拐向另一個死胡同。
秦小軟不喜歡“小窗”,氣得他還發了一個“抖動窗口”過去,然后才改用手機。他激動得很,更多的還是氣憤,緊緊握住手機,對著那美女編輯理直氣壯地陳述表達了一番,感覺像在抱怨、喊冤,寫作淪落到這份上也算差不多了。那美女編輯聽后,卻笑嘻嘻地問他,要不要數字出版?
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了。為此,秦小軟極為郁悶加嚴重無語了幾天。
可誰知道啊,這匹死馬居然從這馬廄跑到了那馬廄,嘿嘿,它居然長了對翅膀,在互聯網編織的天空里飛翔了起來。伴隨著這匹烈馬奔跑出來的,還有秦小軟和周巧絲的親熱照片,還有……他老漢和那王秘書的照片。
這才有秦小軟近幾天的忙亂。
網民紛紛發評論,送花花,問小說的結局怎樣?
這樣問,倒樂死了秦小軟,他還沒有想到結局呢?試問,小說有結局嗎?可也有網民發評論說,這是部超級爛小說,完全不是活人寫的,愛情和婚姻他敢這樣寫!少不了人拍磚、扔蛋蛋。還有,他一百個腦袋都沒有想到的,評論家出來說三道四了,一些行業知名人士也開始評頭論足起來。寫本破書,寫到寫到就完了,這本沒有什么,一旦寫到寫到居然牽扯到作者自己和家人或女朋友,那就只有寫到寫到就淡定了參透了失望了!如此看來,現在這本破書已經不是死馬啦,而是一匹害群之馬。他才傻眼了,后來……后來……那家出版社開始致歉,那個倒霉的美女編輯被停職。
再后來,秦小軟就切斷了網。
巧絲要放假了,她在電話里跟秦小軟吵,說要到鄉下,去看爺爺奶奶。其他倒沒有見她提起。或許她太忙,沒有時間上網。防火墻秦小軟當然知道,巧絲在做夢,她的暑假兩個月,早已被安排得滿滿的。可現在他這道防火墻已被沖垮了,他仿佛看見很多人敲打著鍵盤、按動著鼠標,發射著一枚枚圖文并茂表情怪異的語言**,妄圖把整個網絡天空打成一把米篩篩。他卻感受到的是“01,01,10,10,110!”般地恐懼和不安。其實,這些數據之間沒有可讓人稍微喘口氣的間隙,簡直密密麻麻排成長蛇陣,像下冰雹那樣鋪天蓋地。
秦小軟坐在書桌前,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周巧絲平常玩游戲的電腦,他當然也抽空玩玩。沒有開機的電腦屏幕當然是黑的,仿若他現在倍受煎熬的漫長深夜,一開機天就亮了。現在他很害怕開機,因為一開機似乎會連接那個不見硝煙躺著也要中槍的戰場。他很不安地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突然,秦小軟想起了妹妹曉鳳,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加入了一個民間藝術團,團長是個小矮人,大約三十歲,跳“霹靂舞”很好看。
記得在去年的冬天,秦小軟陪周巧絲就去看過一次。秦曉鳳那天唱了好幾首歌,他記得一首,叫《青藏高原》,妹妹還跳了支舞,說到那支舞啊,他在他的小說里就沒寫過。
秦小軟能夠看見妹妹的歌舞,也因周巧絲,那天有點冷,天空里飄著這個城市里極其罕見的雪花,他們剛露過一個商圈地下劇院門口,他抬頭剛好看到了廣告上秦曉鳳的兩只眼睛很挑逗地在看他。
秦曉鳳的大幅廣告畫象被放在人群前,人群中間正有幾個人,看上去還挺像樂隊,一個頭戴爵士帽,身披燕尾服的小矮個,拿著麥克風宣稱,“本團演員一流,歌舞一流……”
有一個女演員接著說,“節目分分精彩,秒秒火爆,花你小小零花錢,看個清楚,聽個明白。”
女演員們站成兩排,衣裙都穿得坦胸露背的。
觀眾有的站著,有的蹲著,目光游走不定,看樣很舍不得包里的零花錢。
小矮個大聲說,“鈔票像個屌,今天去了明天找……”
秦小軟、周巧絲在人群中,周巧絲問,“怎么不見你妹妹?”
“我怎么知道?”
“我看啦,這個團,你妹妹是主角呢。”
站在小矮個旁的是個大個子,很是風流倜儻,笑起來還真會迷倒美女一大片,他輕輕地說,“下面由我唱龐龍老師的《兩只蝴蝶》。”
曲子響了起來,歌唱了起來。
“我們去看下。”
秦小軟說,“算了,有什么好看的,低水平的。”
“你不知道藝人的苦處!”
周巧絲不該早知道的,她卻早知道了。
秦小軟對這種藝人團體,也沒有什么偏見,他說,“去看,可以,但看后不要跟曉鳳說。”
外面只是廣告,只是噱頭,劇院內才是真個的。個個節目都刺激,有個節目令周巧絲驚訝不已。看后出來,她自言自語,“這些人,好狂喲!真為了追求藝術連衣帶就不要了!”
“哈哈,你有段時間沒有摸書本了,這句話叫做‘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再說不狂點,哪個掏錢去看?”
“都是瘋子!”
“不瘋,怎能叫刺激?”
“死小軟,我不允許你這樣說他們。”
“呵呵……難不成,就他們那樣兒也配說為藝術而獻身?”
“一大桶冷水澆在身上,你說是不是為藝術獻身呢?”
“那叫賣力掙錢!”
“哼!原來你這么看不起搞藝術的!我覺得今晚那胖美人,唱得很動情。”
“那曉鳳呢?”
“不好說,她跳的那支舞,我難以接受。”
“曉鳳自己會很得意的,她的舞確實跳得夠勁爆!夠性感!夠迷人!我不知道,這難道就是她的藝術追求?”
這年頭,出名真不容易呀。大紅大紫也不過如白駒過隙。對現在的秦小軟來說,除名倒可能很容易喲。門鈴響了,他們家設置的門鈴聲是“小軟,小軟,硬邦邦!巧絲,巧絲,臭絲絲!”他對此嚴重不滿,公開表示強烈抗議,他可不是軟柿子!周巧絲笑著告訴他,這個信息已經被耳朵自動屏蔽,聽不到。
巧絲回來了,白色長褲裹著的秀腿在秦小軟的眼簾里走動,他笑了起來,一輕輕抬頭卻瞟到了周巧絲鼓鼓的上半身。
“又在偷看人家。”
“還需要偷看嗎?過來,看看我的小說。”
“小說有什么好看的?又長又臭……”
“當然,肯定沒有你這本活色生香的小說好看。”
“你再亂說。”
“說真的,網民們,我的讀者大眾發貼,問我這個小小作者,小說的結局。”
“你是要我幫你圓這個結局嗎?”
“我想好了,但事先要問下你。”
“我的大作家,你寫你的,問我干嘛?”
“這本小說里寫的就是你和我呀。”
“把耳朵伸過來。”
“又怎么啦?”
“伸過來!快點!”
秦小軟不明白,其實他是裝著不明白,周巧絲最喜歡扯他的耳朵,正如每天上床睡覺時都要親親他的耳朵一樣。
“你干脆把我的耳朵割下來算了。”
“不扯可以,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陪我去鄉下。”
這下該輪到秦小軟敲著周巧絲的腦袋瓜子說:“巧絲姑娘啊,你想中途開溜到鄉下吹風兜風啊,我答應,但電視臺的王導演不答應,學院里面的林渝森教授不允許……”
“夠了,夠了,聽著就煩。”
周巧絲真的生氣了。
“又是我這防火墻的問題了?”
“不是你,是誰呀?我就不知道你這防火墻怎么當的?你上次去找他們談,結果呢?結果就是王導演已找過我,叫我到一個比較遠的原始森林里去拍寫真,他還說要我拍一部四十集的電視連續劇,男主角已配好了,就是他兒子。”
“什么狗屁王導演、林教授?我看都沒有安好心,想吃我這只小白羊糕。狗日的鬼孫子!好,給他們,來個不打招呼大罷工!放假就去鄉下,玩到不上課不回來!不氣死他們一個,也至少要氣死他們一千。”
秦小軟義憤填膺地說。
“一個就不能氣死,還能氣死一千?暈你喲!哎,你不知道啊,我真討厭娛樂圓啦,討厭他們那種變相藝術,好像藝術不包就成不了裝,老前輩們個個冠冕堂皇星光燦爛,晚輩們個個躍躍欲試。正火紅著的呢,沒幾個不臭爛!似乎不臭爛,身價就不能不火!”
周巧絲接著說,像在描繪她自己的未來影景。
“幾年前進來的清純小妹,幾年后呢?小妹不再清純,靠露胸漏底來駁取機會……”
“你知道得還真不少。氣泄完了?”
秦小軟看著臉上已掉汗滴的周巧絲發問道。
“懶得跟你說,我要回我娘家了。”
“婚都還沒有結呢,還娘家。”
“死小軟,要結婚是吧?你馬上跪下來求婚,本姑娘就答應嫁給你。”
秦小軟大笑:“算了,我不欺負你這小姑娘,待長大成人再說吧。我可不想娶小媳婦。”
“行,你說了算。”
秦小軟擱放在書桌上的鑰匙卻被周巧絲一手抓了過去。
秦小軟忙問:“干嘛呢?你……”
“不干嘛。”
隨即,秦小軟聽到門“嘣”地拉上了,后才傳來:
“你可要乖乖地聽話,好好待在家里,哪兒也別想去!”
“我本就不想到哪兒去,還敢去哪兒喲。”
“那就好,我先走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