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停在他臉頰旁的手指,顫抖了。
“我尋不到他的墓,唯有帶回這株桃樹,可惜路途奔波,我怕難以移栽成活,才急忙趕回,我知道你不想我回宮打亂計劃,對不起了。”
那歉然的語調,清淺溫柔。
“答應你了,可惜沒能做到。”他輕輕搖頭,發絲散滿我的肩頭,“我帶不回他,唯能為你帶回這株桃花。”
當初雪地間,我無意中說的那句話,他記得。
“他年你們同埋一處,種上一株花草,將那骨血融為一體,就能永不分離。”容成鳳衣輕聲念著的,正是我當初說的話,唯把那個我們改成了你們。
他的聲音本就帶著些許魅惑的動人,此刻沙啞的低低念來,蘊著淡淡的凄傷。
身體麻木,手指也是僵硬,他按上我的手指,抬起頭,“你想種在哪,我們先去。”
“不了。”我擠出一絲笑,“我先送你回宮。”
他親迎桃樹,將鳳后座駕留給這株桃花,是在表達對木槿的尊重,鄭重地帶著木槿的魂魄回我身邊。
“澤蘭”的鳳后深入“白蔻”軍營,何等的危險,他去了,還不肯告訴我。
為了能讓這株桃樹種活,千里奔波,他就在車轅上坐了幾夜,他不說我都知道。
明知政變風云,在最危難的時刻冒險回城,才被端木則心圍困,若是今夜我計謀不成,他很有可能被端木則心侮辱,以他的心智都權衡過。
可他,還是回來了。
何忍再讓他勞累?
“皇宮肅整,肯定吵鬧,我不要回去。”此刻的他,說的猶如孩子般的負氣話,咕噥著。
政變之夜,需要肅整的皇宮里,皇上不在,鳳后也不在,這真是……
但是,我也不想他再回去了,難道我還要他去調派人馬,主持大局嗎?
算了,有沈寒蒔在,宮廷里不會有任何騷亂,至于那些朝臣,今夜一定嚇破膽了,要恢復上朝,最少三日之后。
皇宮未肅清叛黨之前,帝后不回宮,行蹤成謎也正常。
輕輕揮揮手,馬車朝著“百草堂”的方向馳去,一手環著他的腰身,他就這么枕著我的肩頭睡去,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當日頭的暖意打在身上,睡夢中盡是滿滿的花香時,我才慵懶地睜開了眼。
頭頂桃花枝搖曳,紛紛的花瓣被風吹起,揚起蜿蜒的弧度,猶如輕柔的手,撫著我的發間眉端。
清晨,我急急的種下了這株桃樹,看著東方漸起的藍色,眼前幻化著木槿的容顏,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
這一覺,就睡到了日上中天,直到腳步聲將我驚醒。
這遠遠踏來的腳步聲很輕,不屬于“百草堂”中我熟悉的任何人的腳步,卻也并非陌生。
揚起笑容,看著衣袂飄逸的淺藍,這淺淺的顏色,就像剛睜眼時天空的明媚,白色的罩紗云霧悠揚,輕易地溫柔了視線,軟了心神。
“醒了?”容成鳳衣開了口。
這似乎是我該先問的話,倒被他搶了先。
我半靠著樹干,不答話,只是悠然地望著他。
閣中的少爺,不會穿過于華麗的服飾,但是一定要穿的飄逸,少綾羅多紗袍,這樣才顯得仙氣,才容易招惹金主的目光,華麗的打扮會讓氣質不足的人顯得庸俗,這些久經風月的人深諳此道,閣中大部分的衣衫也是這類。
但這一身在容成鳳衣身上,才是真正的別有風格。
有氣質的人穿什么都好看,但是能如他這般將兩種氣質完全體現的人,則太少了。
那身金色華袍在身上,他是凜然不可侵犯的鳳后;這身淺藍,他是隱逸世外的公子。
看懂了我眼中的贊嘆,他大大方方的將身姿展示在我面前,“沒衣服,你的公子們借給我的,可還入得眼?”
一陣風掠過,吹動了他的發絲,也將那柔媚的花瓣吹向了他,滿眼落英圍繞他周身,那青衫緩緩律動,藍天日光下,他笑意暖暖。
我看著,他看著我看著他。
不需要多言,眼神足以代表一切。
與那高高在上難以企及想比,這種似水的純凈,更容易侵入心間,也更讓人由衷地想要融化在那抹如天色的懷中。
閣中公子的衣衫,多多少少有些媚氣,難得的是這媚色與他竟融為一體,仿佛是從他身體里隱隱散發出來的媚色般。
似乎,他身上真的有股這樣的氣息,只是被華貴掩蓋了,在這一刻沒有遮掩的展露了。
我的回答很簡單,“我喜歡。”
他眼角一勾,我更加篤定,這分明是他骨子里的媚色,眼角眉梢的隱然天成。
他在我面前蹲下,衣衫劃過手指間,輕薄的衣料似水般,“你很少稱贊人,能得你一句欣賞的話,也不枉費我特意挑選的衣服。”
子為悅己者容嗎?
“我還有更直接的,想聽嗎?”我朝他伸出手,掌心貼上他的胸口,湊上他的耳邊,“你不穿更好看。”
“那我豈不是要煞費苦心想想如何脫的美,讓你目不轉睛?”他三分無奈,七分無賴。
唯有眼中水波清冽的溫柔,始終不變。
睡足了的他,氣色也恢復了,如此近的距離,那唇瓣上的一點朱砂更艷了,目光不由地停留在上面,想著……
這顏色,要是再艷點,就更美了。
“別舔唇,會讓我知道你垂涎我的。”他的笑聲在耳邊,一陣陣的,像一只手,勾著心里的弦,壞壞的拉扯。
我從未掩飾過自己對他的垂涎,漂亮的男人,誰不垂涎,只是垂涎和占有,還是有區別的。
垂涎,即便是吃干抹凈也能擦擦嘴巴走人。
占有,則是想要烙下自己的印記,不再容他人觸碰。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垂涎的心,已經悄然改變了。
他的手從身后拿了出來,手中一瓶小小的酒,遞給我。
小瓶子封泥完好,上面還扎著漂亮的紅綢,若我沒看錯,這是男兒出生時父母埋下,他年出嫁時再開啟的酒。
酒色艷紅,恰如十八歲的男兒,俊美醉人,所以它有個非常好聽的名字。
我挑眉,疑問著開口,“‘多情醉’?”
少年多情,洞房花燭,舉杯合巹,情醉一生。
“他是想嫁你的。”那酒塞入我的手中,“難道你不想娶?”
想,如何能不想呢,只是我遠比不上容成鳳衣的剔透,想不了這么多。
“鳳衣……”只兩個字,說不出更多。
“你和他,定有很多話要說,我在外面等你。”他的手撫過我的臉頰,在唇邊蜻蜓點水一吻,“我喜歡你這么喊我的名字。”
不是刻意做作給他人聽,親昵的只有兩個字,卻是為了自己而喚。
淺藍色消失在院門外,清凈的院落中,只有我和那株迎風搖曳的桃樹,落英滿身,清香亦滿身。
拍開小酒壇的封泥,濃香撲鼻,才入鼻端,酒香便已醉了魂魄。
“木槿。”手撫上樹干,一如當年撫著那個人,記憶中的名字,在此刻出口時,滿是思念。
“原諒我年少輕狂,原諒我辜負癡心,原諒我沒能來得及迎你過門。”
于木槿,始終是有愧在心的,即便是這株桃樹,也是容成鳳衣帶回來的,對木槿,我什么都沒做到。
“今日,我娶你過門。沒有三媒六聘,不知木槿愿嫁否?”癡癡地望著那桃花枝,呢喃著。
說完又覺得自己傻,難道面前的桃枝還能告訴我愿或者不愿嗎?
一朵桃花從枝頭墜落,不偏不倚地落在我手中酒壺口,像是貪戀那酒的味道,迷醉了般,明明是微風吹過,卻怎么也沒落下。
我低笑,“這算是一杯合巹,你我同飲嗎?”
將手中的酒壺飲了口,翻手傾下少許,看那紅色一滴滴的沁入土中,“木槿,我知道你愛琴,下次我去尋個好琴,到樹下為你彈首鳳求凰,你不許笑我琴技比不上你。”
花瓣在手中打著滾,我慢慢的說著,“還記得那年,雨中的木槿,一柄紙傘獨自佇立等待,煙雨中的你,朦朧了所有的景色。也記得夜半時分,你偷偷在涼亭中等我,一只手舉著燭火,一只手拎著鞋子,光著腳踩在石板上。你說腳步聲會讓我聽到,可是你傻傻的居然忘了滅燭,你以為我就看不到你嗎?煌吟從未給過你什么,就連娶你過門,也沒有紅燭喜字,這一切都讓我來世再還,今生惟能說,百年埋骨之地,便是木槿懷中,這桃花樹下。”
我與夏木槿,從未有過轟轟烈烈,有的只是兩段年少動情的全然付出,有的只是對方初次給予的純真感情,懵懂而青澀。
一句話,一杯酒,小小的一瓶,就在絮絮叨叨間見了底,隨手拋落,我靜靜開口,“木槿,等著我。”
若你愿等幾年,我拿宇文佩蘭的命來祭你的魂魄。
若你愿等上幾十年,我以白骨相陪。
若你愿等上百年,下一世,我再娶你為夫。
有些話,不需要說,木槿一直都懂我的。
開了門扉,吱呀聲讓我回神,恍然間,緋色的云霞打在淺藍色的衣袍下,容成鳳衣手做叩門的動作,站在那,“我能說幾句話嗎?”
他?和我說話?
他的手中,還有一壇“多情醉”。
拿著酒,他走到樹下,朝我微笑開口,“能幫我挖個放酒的坑嗎?”
他要拿酒埋在這樹下?什么意思?
“你不是許了他來生嗎?”他淡然地說著,手中小鏟已經挖了起來。
我收回剛才的話,這世上,還有一個懂我的人,以他過人的心智,看穿我。
“所以……”他手攀上桃花瓣,溫柔低語,“木槿公子,那她的今生,就給了容成鳳衣吧。”
我目瞪口呆,看著他仔細的動作,聽著他鄭重的話語,什么也說不出來。
他的神情,他的聲音,絕不是玩笑,“這一壇酒,為鳳衣自己而埋,惟愿能比煌吟活的更長,待他日為你埋骨時,將它取出,喝個魂銷骨醉。”
“多情醉”,合巹杯,容成鳳衣你……